五点左右,天空开始下雨。一小时后,哈利按下赫延哈尔那栋大宅的门铃,这地区漆黑得有如圣诞夜。种种迹象都透露出这栋房子是新建的,车库旁仍堆着剩余的建材,台阶下放着油漆罐和隔热包装材料。
哈利看见装饰用斜边玻璃内出现人影,立刻觉得后颈起了鸡皮疙瘩。
大门猛然打开。开门这人天不怕地不怕,然而他一看见哈利就僵在原地。
“晚安,贝尔曼。”哈利说。
“哈利·霍勒。呃,我必须说……”
“说什么?”
米凯轻轻一笑:“看见你出现在我家门口真叫我诧异,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
“‘大家都认得出洋相的猴子,出洋相的猴子却不认得大家。’你知道吗?多数国家的组织犯罪部门的首长都有保镖。我有没有打扰到你?”
“没有,”米凯说,搔了搔下巴,“我还在想要不要邀请你进来。”
“这个嘛,”哈利说,“外头湿漉漉的,而且我没有敌意。”
“你才不知道‘敌意’是什么意思呢,”米凯说,把门完全打开,“把鞋底擦干净。”
米凯领着哈利穿过玄关,经过堆积如山的纸箱和什么厨具都没有的厨房,走进客厅。哈利在屋里没看见奥斯陆西区宅邸常见的奢侈品,但这栋房子坚固宽敞,非常适合当作住家。他注意到窗外的克瓦讷谷、奥斯陆中央车站和市区景观很美。
“我买这块地跟盖这栋房子花的钱差不多。”米凯说,“抱歉,屋里很乱,我们刚搬进来,下星期六会开个乔迁派对。”
“可是你却忘了邀请我?”哈利说,脱下外套。
米凯微微一笑:“我现在可以请你喝杯酒,你要不要……”
“我不喝酒。”哈利回以微笑。
“哦,我真该死,”米凯说,脸上却不见任何自责的神情,“人总是忘得很快。你自己找张椅子坐吧,我去找咖啡壶和两个杯子。”
十分钟后,两人坐在窗边,窗外是露台和景观。哈利直接切入正题。米凯仔细聆听,没有说话,也没出声打断,即使哈利看见他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哈利说完之后,米凯做出总结。
“所以你认为这个叫托德·舒茨的机长打算把小提琴走私出国,却不慎露出马脚而被捕,但有个担任警察的烧毁者把小提琴调包成马铃薯粉。这个舒茨获释后回到家却被处死,可能是因为他的雇主发现他找过警察,害怕他和盘托出。”
“嗯。”
“你用来支持他去过警署这个说法的证据,就是他有张上头写着‘奥斯陆警区’的访客证?”
“我把他的访客证跟我去找哈根时领到的做比对,两张的h字母横画都印得有点模糊,绝对是出自同一台打印机。”
“我不会问为什么你手上会有舒茨的访客证,可是你怎么能确定这不是一般性的拜访?说不定他是去解释马铃薯粉的事,确定我们相信他的说辞。”
“因为他的名字从访客登记簿被删掉了,这表示他去过警署的事必须保密。”
米凯叹了口气:“我一直有一个想法,哈利。我们应该合作,而不是彼此为敌,你会喜欢克里波的。”
“你在说什么?”
“在我跟你说任何事情之前,我要请你帮个忙,接下来我说的事你必须保密。”
“好。”
“这件案子已经让我陷入尴尬的处境。舒茨来找的人是我,而且你说得没错,他的确想跟我和盘托出,但最重要的是,他跟我说了一件我怀疑很久的事,那就是警界里有个烧毁者。我认为这个人就在警署服务,而且很靠近欧克林侦办的案件。我说我得请示上级,请他先回家等待。这件事我进行得非常小心,以免惊动烧毁者,可是谨慎通常代表的是缓慢。我跟快退休的警察署长谈过,他要我自己设法处理这件事。”
“为什么?”
“我刚刚说了,他快退休了,不想经手一件涉及警察贪腐的案子来当作临别礼物。”
“所以他想压住这件案子,直到他退休?”
米凯看着自己的咖啡杯:“我很可能会是下一任警察署长,哈利。”
“你?”
“他可能认为这件烂案子可以当作我上任后侦办的第一件案子,问题是我动作太慢。我已经绞尽脑汁了。我们原本可以叫舒茨立刻供出谁是烧毁者,但我认为这样会打草惊蛇。我想也许可以在舒茨身上装窃听器,先叫他去跟其他共犯接头。天知道,搞不好他会一路带我们找到目前奥斯陆的大人物。”
“迪拜。”
米凯点了点头:“问题是,警署里我可以信任谁,不能信任谁?我刚刚亲自挑选了一小群警官,彻底调查了他们的背景,这时就有个匿名线报说……”
“有人发现了托德·舒茨的尸体。”哈利说。
米凯用锐利的目光看着哈利。
“而现在你面临的问题是,”哈利说,“如果你搞砸的这件事泄漏出去,你当上警察署长的机会就泡汤了。”
“呃,这也是其中之一,”米凯说,“但这不是我最担心的事。问题是舒茨告诉我的事都不能拿来用,我们等于还在原地踏步。据说这个烧毁者去拘留室找过舒茨,还可能调包了毒品……”
“然后呢?”
“他自称是警察。加勒穆恩机场的警监说他记得那人名叫托马斯,姓氏不太确定。警署里一共有五个托马斯,但这五个人都不隶属于欧克林,我把他们的照片寄过去给他看,但他一个都不认得。所以据我们所知,这个烧毁者也可能不是警察。”
“嗯,所以这个人使用假警察证,也很可能这个人跟我一样,过去当过警察。”
“为什么?”
哈利耸了耸肩:“只有警察才骗得过警察。”
前门传来咔嗒声。
“亲爱的!”米凯高声说,“我们在这里。”
客厅门打开,一张被阳光晒成古铜色、大约三十岁的甜美女性脸庞从门后出现,一头金发扎成马尾。她让哈利联想到泰格·伍兹的前妻。
“我把孩子送到妈妈家了,你要来吗,亲爱的?”
米凯咳了一声:“家里有客人。”
她侧过了头:“我看见了,亲爱的。”
米凯用“我还能怎么办?”的放弃表情看着哈利。
“嗨,”她说,对哈利露出戏弄的表情,“爸和我又用拖车载了一批东西来,不知道你可不可以……”
“我背不好,而且突然很想回家。”哈利咕哝着,一口气喝完咖啡,迅速站了起来。
“还有一件事,”哈利说,他和米凯已走到门廊,“我不是跟你说我去过镭医院吗?”
“对,怎么样?”
“那里有个科学家叫马丁·普兰。这只是我的直觉,不过我在想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帮我去调查他?”
“帮你?”
“抱歉,说习惯了。应该说帮警方,帮国家,帮人类。”
“这是你的直觉?”
“总之目前我对这件案子的了解我都已经跟你说了,如果你能跟我说你发现什么……”
“我会考虑。”
“谢谢你,米凯。”哈利感觉米凯的名字从自己口中说出来,连舌头都觉得怪怪的,心想自己好像从没用名字叫过他。米凯打开门,外头仍在下雨,冷风灌了进来。
“很遗憾知道那个年轻人的事。”米凯说。
“你是说哪一个?”
“两个都是。”
“嗯。”
“你知道吗?我见过古斯托·韩森一次,他来过这里。”
“这里?”
“对,他是个非常有吸引力的少年,就像是……”米凯在脑中寻找形容词,最后还是放弃,“你年轻的时候有没有爱上过猫王?美国人称之为男人间的倾慕。”
“这个嘛,”哈利说着,拿出一包烟,“没有。”
哈利发誓他看见米凯脸上的白色斑纹闪过红晕。
“那少年就是有张那样的脸,还有那样的魅力。”
“他来这里做什么?”
“他来找一个警察说话,那天我请了一票同事来帮忙。我领的是警察薪水,所以很多事都得自己来,你知道的。”
“他来找谁说话?”
“谁?”米凯面对哈利,目光却落在别处,或是他看见的某样东西上,“我不记得了。这些毒虫总是想找警察告密,换取一千克朗好去买毒品。晚安了,哈利。”
哈利步行穿过夸拉土恩区。一辆露营车在街边一个黑人妓女面前停下,车门打开,三个不超过二十岁的小伙子跳下车,其中一人正在摄影,另外两人上前找黑人女子攀谈。她摇了摇头,可能不想拍摄会被放到youporn上的群交视频。她的家乡也有网络,可能会被亲戚朋友看见。也许那些亲戚朋友认为她寄回家的钱是当服务生赚来的,也或许他们并不这样认为,只是不想多问而已。哈利越走越近。一名少年朝女子面前的人行道上吐了口口水,用醉醺醺的声音说:“黑屁股贱人。”
哈利和黑人女子目光相触,她的眼神十分疲惫。他们对彼此点了点头,仿佛认出某种熟悉的东西。另外两名少年注意到哈利走来,便直起身子。他们都营养良好,身材壮硕,脸颊有如苹果般红润,有着在健身房锻炼出来的二头肌,说不定还学过一年的跆拳道或空手道。
“晚安啊,好国民。”哈利微微一笑,并未慢下脚步。
哈利走了过去,听见露营车门关上,引擎发动。
车里传出熟悉的旋律。“保持你的本色。”这旋律是个邀请。
哈利稍微放慢脚步,接着又加快脚步,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
第二天早上,哈利被手机铃声吵醒,他坐起身子,眯眼朝毫无窗帘遮蔽的明亮窗户望去,往挂在椅子上的外套伸长手臂,在口袋里摸寻,找出手机。
“喂。”
“我是萝凯,”她气喘吁吁,兴奋不已,“警方释放欧雷克了。他自由了,哈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