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殷庭身穿囚服,手脚被镣铐束缚, 下颚多出一茬青色胡渣,模样颇有些狼狈。
但他的笑容,依旧爽朗恣意,仿佛这里不是吏部的重狱, 而是将军府里的散发梨花清香的梨苑,仿佛他还坐在苑中,同最好的兄弟一边喝酒一边谈笑风生。
罗明宣眸眼一黯, 沉默了半响,轻声道:“将军,龙袍之事……你当真不曾疑我?”
殷庭脸上的笑容僵住,看着对面容颜黯淡复杂的人, 轻轻叹了口气。
“我这几日在牢中,将那日情形细细一想,也便想明白了几分……阿宣,是你,对吗。”
罗明宣心里一痛,面上却努力装住一副冷漠的模样,面无表情地问:“将军,你可怪我。”
殷庭见他承认,心里反而松了口气,轻轻摇头,说:“阿宣,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罗明宣黑亮的瞳仁缩了缩,难以置信地咬牙问:“我置你与死地,你当真不怪我?”
殷庭摇头。
“你不想知道我害你的缘故?”
咬牙切齿地说,唇瓣颤地厉害。
殷庭缓缓抬起头,注视他良久,目光却是一点一点变得温柔起来。
“阿宣,这十年来……我误你一腹才情,误你大好青春,实在欠你良多,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你想要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送上。”
那目光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却又包含了太多复杂的含义。
愧疚、包容、悲伤……
独独没有怨恨。
……却比任何怨毒的目光还要叫人心痛。
罗明宣脸色苍白,近乎狼狈地躲开视线。
“好啊,好啊。”
一连说完两个“好”后,心头气血翻滚剧烈,喉咙一甜,咳出一口鲜血。
殷庭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一叹,说:“阿宣,来陪我喝最后一杯酒吧。”
罗明宣点点头,用绢帕擦干唇边的鲜血,拿起酒壶倒酒,怎奈他的手实在颤抖地太厉害,一连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倒满一杯酒,反而险些摔了酒壶,仿佛已经承受不起区区一壶酒的重量。
殷庭叹了口气,说完一句“我来吧”,从他手里拿过酒壶,为二人倒满了两杯清酒。
酒依旧是女儿红。
殷庭看着酒杯中满满当当的女儿红,不由自主的想起成亲那日,他与罗明宣同坐在梨苑中追忆螺子轩里初见时的情景,眸中一会儿光芒大盛一会儿黯淡无光,醒过神来,看着如今阴森潮湿的重狱,心下当真不知作何滋味。
“将军,我敬你一杯。”
罗明宣端起酒。
殷庭收起杂思,脸上露出一如往昔般恣意的笑容,笑道:“阿宣敬的酒,我岂能不喝。”
没有丝毫犹豫的,接过罗明宣手中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全然忘记了,三日前这个人递来的女儿红,害得他落到如斯地步。
这一次,这一杯女儿红,又会如何?
喝完酒后,两个人一时无言,殷庭见罗明宣一副怏怏的样子,反倒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说了许多玩笑话,来哄他开心。
竟不知这两人,究竟哪一个才是明日要被问斩。
殷庭眉飞色舞地说。
罗明宣便在一旁静静地听。
不知不觉间,天色降下,大牢里的视线渐渐昏暗下来,牢外已经有牢头点了墙火。
昏暗的灯火在黑暗狭窄的通道中摇曳,狱外不时传来鸣冤呼喊声,更添了几分阴森诡异的气氛。
这时牢中走来一个身穿狱服的牢头,在牢门前冲罗明宣拱手说:“天色已经不早,还望大人早些离开。”
说完这一句话,转身离去。
罗明宣沉默地收起酒壶酒杯,看了殷庭半响,墨眸里划过一丝深漆的光,说:“将军,保重。”
提着竹篮,往外走去。
保重?
殷庭苦笑了笑,在罗明宣即将离开前,心里突然涌来一股莫名的慌乱。
“阿宣。”
罗明宣在牢门前顿住脚。
身后半响沉默。
罗明宣紧紧抿了抿唇,也不出言催促,只背对着他,静静等待,陷在阴影中的容颜分明是有几分期待。
殷庭一时头脑发昏叫住了人,眼下人就在眼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内心深处好像有很重要的话要说,话了嘴边,却又无从说起。
结结巴巴了许久后,只说:“……阿宣……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罗明宣背脊一僵,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失望,垂下眼睑默然片刻,轻说:“多谢将军。”
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殷庭望着空空的牢门,怔怔地靠在身后漆黑的墙上。
他要说的话,分明不是那一句。
脸上露出迷惘的神情。
不是那一句,又该是哪一句?
*
戌时初,浔阳城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从御书房议完事出来的大臣由宫内的内侍撑伞,三三两两的散去。
经过御书房前的杨柳树旁时,遥望雨中挺直了背脊,一动不动跪着的蓝影,全都喟叹一声。
“三皇子当真是可怜,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这膝盖怎么受得了。”
“可不是,听说圣上下令,不许内侍给他吃喝,三皇子硬是没吃没喝,在这里跪了三天。”
“说到底这三皇子也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陛下的心,未免也……”
说话的臣子顿时噎住,不敢再说下去。
帝王的宠爱,变幻莫测啊。
三日前,殷庭将军还是炀帝最宠爱的臣子,三日后,他便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的罪臣。
三皇子如今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保不齐哪一日便步了殷庭将军的后尘。
几个臣子像是怕惹祸上身一般,缩了缩脖颈,再也不敢瞧那杨柳树下跪着的蓝影一眼,加快了脚步,匆匆离开。
“兰相,奴才为您撑伞。”
一名内侍撑开天青色的宫伞,对房檐下长身玉立的紫金官袍公子说道。
兰子卿收回目光,淡声道:“不必了。”
从内侍手里接过天青色宫伞,步入雨中。
细雨蒙蒙中,青伞紫衣,说不出的雅秀翩翩,只是那道修长的身影看上去似乎清瘦了几分。
夙丹宸正跪在杨柳树下,低着头拨弄柳叶。
他在这里跪了三天,膝盖实在疼得厉害,此刻冰冷的雨落在身上,浑身湿透滑腻,更是令他叫苦不迭。
头顶突然被一片阴影覆盖,再没有一滴雨落下。
抬头一瞧,看见一个清雅出尘的公子,手握宫伞,满眼心疼地瞧着自己。
“子卿……呜呜……”
夙丹宸三日未见兰子卿,如今一见到他,满腹委屈瞬间涌现出来,扑上去抱紧了他的大腿,将脸埋入紫金官袍中。
兰子卿见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疼不已,恨不得立刻将他拥入怀中。
但理智不允许他这样做。
这里是皇宫。
兰子卿用极大的意念方压下拥抱他的冲动,伸手温柔地抚上他的额发,柔声说:“殿下,我们回府。”
夙丹宸从紫金官袍中抬头,湿漉漉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噎声说:“可是父皇罚我在这里跪满三天三夜。”
兰子卿心里一恨,眸底闪过一抹阴鸷,等对上那双幼鹿般晶亮无辜的桃花眼时,墨眸中眼波盈盈,万般柔情,哪里还有什么阴鸷。
心疼地看着自己脚边的人,柔声说:“陛下已经免了殿下的跪罚,殿下不必担忧。”
夙丹宸想了想,摇头说:“我不走,父皇一日不答应我的请求,我便一日不起来。”
“殷庭将军私穿龙袍一事,圣上龙颜大怒,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殿下就是跪死在这里,只怕也是于事无补。”看着脚边人越来越黯淡的面孔,心里一紧,半哄半求般说:“这件事情便交给臣来办,殿下先随臣回府,可好?”
夙丹宸听他一句近乎婉求般的“可好”,心里颇不是滋味,咬了咬唇,说:“子卿,对不起,我害你担心了,我这就随你回府。”
说话间便要起身。
怎奈他跪的时间太长,膝盖已经僵硬麻木,刚一起身,膝盖间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重心不稳,狼狈地摔了下去。
“殿下!”
兰子卿连忙接住人。
“子卿,我膝盖疼得厉害,走不了路。”
夙丹宸疼得咧嘴“嘶”了声。
兰子卿听到他疼得抽声,心里疼得有如刀割,揽上他的腰,将人往自己怀中搂了楼,肩膀承受他大半的重量,柔声说:“殿下,臣扶着你走。”
夙丹宸点点头。
两个人缓慢地离开杨柳树,往前走去。
兰子卿虽说才智无双,到底也是个文人,此刻他一手扶着夙丹宸,一手还要打伞为怀中的人遮风挡雨,实在有些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