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信王府。
陈羲玄此刻正悠闲的手持一卷书,坐在书桌前,不紧不慢的看着,如黑绸缎般的头发拢了前面一半在头顶,只用一根白玉簪固定,后面的头发自然的垂在肩背,身着一袭竹青色宽袖家居长袍,衣领处用同色的丝线绣了繁复的花纹,里面穿了件雪白的里衣,腰间系了竹青色缀了一圈珍珠的锦带,蹬着一双镶嵌了白玉片的雪缎面的鞋子,整个人好似青山里的漪漪翠竹,那如切磋打磨过的美玉一般的君子的高洁气息,便怎么也掩盖不住的散发出来。
他修长的手指翻过一页书,潋滟了清晖的凤眸看向门口——他在等人,那人应该快到了。
他刚这么想罢,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他微微一笑,放下书,好整以暇的看向来人武清。
“人带来了?”陈羲玄淡淡问道。
“带来了……羲玄,理他作甚,远远打发他走,就眼不见心不烦了,那厮以为自己是谁!竟敢给陛下上折子弹劾你!”武清愤愤道。
陈羲玄勾了勾唇,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将来人带来。
武清点了点头,一挥手,两个侍卫押着一个有些文弱书生气质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书生勉强稳住自己的步伐,就用力挣扎钳箍住他肩膀的侍卫的手。
“放开他,你们出去吧。”陈羲玄道。
“诺。”武清应道,回头看了两个侍卫一眼,三人方再度拱手施礼退下。
“你就是王之姚。”陈羲玄看着他,淡淡一笑。
王之姚头发有些凌乱,衣服也被侍卫拖拽的起了皱褶,他用手将垂到胸前的长发向后拂去,露出一张干净清秀的脸,只是面色低沉,他又拢了拢衣襟,冲陈羲玄敛衽一礼:
“不知信王突然唤下官前来,所为何事?下官在詹事府还有一些工作尚未完成,需要赶紧回去处理。”
陈羲玄也不拐弯抹角,伸手将放置在桌案一角的奏折拿起,冲他扬了扬:“这是你写的奏折,说吧,为何向陛下弹劾本王。”说罢将奏折掷于王之姚的脚下。
王之姚闻言面色陡然煞白,刚才强装镇定的神态有着快要瓦解的趋势,却仍是倔强的吸了吸鼻子,一弯腰,将奏折捡了起来,双手微微颤抖,面上却仍是一派倨傲之色,将奏折打开。
他本以为陈羲玄是在试探自己,他觉得送到陛下手中的奏折,怎会轻易的出现在信王手中,没想到一打开,正是自己弹劾奏章,不由得身子一晃。
这信王与陛下的关系已经亲厚到这步田地了?连机密奏折都可随手赠与?他抬头看了眼陈羲玄,额间有汗珠滚落,滴在奏折上,晕染了上面墨色的字迹——看来传闻是真的,陛下与信王的关系果然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如此看来,今日便是他的死期了。
要卑躬屈膝的祈求陈羲玄饶自己一命吗?若自己是个惜命的人,当初又何必上折子弹劾信王,要陛下小心?
果然,这陆渊国的君主,是一代不如一代了,一个女君……他真的更不应该抱有希望了。
“信王要下官说,下官就说,下官觉得信王的手伸的太长,管的太宽,殿下别忘了,这天下,是姓陆的。”他伸直脖子道。
“呵,还以为你会说出什么新颖犀利之语,没想到也是那些陈腔滥调,迂腐不堪,”陈羲玄看着王之姚,唇畔微微露出嘲讽之意:
“那是太上皇在位时百姓过得好,还是当今陛下在位时,百姓过得好?”
王之姚只道陈羲玄手握朝政,女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没想过百姓的问题,不由得一阵语噎。
虽然女帝临朝时日不多,却能力挽江山社稷于狂澜,百姓的生活逐渐安稳,这其间,信王功不可没。
可那些老臣觉得,信王就是越俎代庖了,说的多了,他也渐渐相信了。
“为国为君的最终意义是要做什么?我们要把眼睛放到哪里?还是如你这般只看到陛下和她身边的人,天天挖空心思想着怎样巩固皇权,还是应该为了百姓的安居乐业?”
“若朝政大权旁落,百姓谈何安稳度日。”王之姚嘴硬道。
“你可以在大街上随便找个人,问问他,是想过好自己的日子,还是想操心陛下的生活,你觉得他会怎么说?你以为大家都似你这般吃饱了没事干胡思乱想?”陈羲玄的语气渐渐带了厉色。
“……若信王真心为了百姓,就应该尽好臣子的本分,好好辅佐陛下,而不是想要大权在握。”王之姚虽自知理亏,却仍是不服输的看他说道。
“你觉得本王不是一个好人,对吧?”陈羲玄道。
“……下官不是这个意思。”王之姚低下头。
陈羲玄身子向后,倚在椅背,双手放在桌案上,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击着桌面,看着他,浅笑道:
“本王这人,最讨厌人云亦云了,你王之姚也不了解本王,就听信了别人的挑唆之言,要做第一个出头鸟,你可知,私底下议论本王的不少,敢上弹劾奏章的只有你一人?他们想用你蹚水,你就傻傻的为他们搭桥铺路了。”
王之姚:“……”
“想要知道本王是什么样的人,那还不容易,你就不要做詹事府那些无聊的校对文字工作了,来本王身边,做本王的长史,用你的如椽大笔,好好记下本王的为人,如实造录史册吧。”
王之姚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好了,今日回去交接下工作,明日便跟着本王做事吧,你可有异议?”陈羲玄道。
王之姚呆呆的摇了摇头。
“行了,那就退下吧。”陈羲玄说罢,再次持起书册,再不看他。
王之姚这才大梦初醒,想向陈羲玄行礼,发现手中还攥着折子,赶紧将折子塞入袍袖,方才慌乱的向他敛衽一礼,迅速退下。
王之姚走出信王府,仰头看向太阳,温暖的阳光笼罩着他由冰冷刚刚回暖的身躯,他感觉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早晨侍卫从詹事府抓他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王之姚回头,看向王府上方“信王府”三个烫金大字,心下还是止不住的有些迷茫——信王,你到底是何许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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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素心未来这两个月估计不好过了,因为她发现这祭天比她参加登基大典还要繁琐复杂,可按照陈羲玄的话说,登基典礼因为事出仓促,为了国家,不得不从简,而祭天,是为了人民百姓,故而要格外隆重。
可她总觉得怪怪的,如果祭天这么重要,他应该在她的登基典礼结束后,就应该第一时间告诉他,而不是在他发现那个为她选皇夫的奏折后,才告诉她还要祭天,还是那么随口一说,语气就像告诉她每天要吃饭喝水一样轻描淡写,她开始以为祭天也没什么难的,可当她听完陈羲玄以下这段话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祭天典礼包括‘择吉日’、‘题请’、‘涤牲’、‘省牲’、‘演礼’、‘斋戒’、‘上香’、‘视笾豆’、‘视牲’、‘行礼’、‘庆成’等多项仪程,正式祭祀时,陛下需完成迎帝神、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行亚献礼、行终献礼、撤馔、送帝神、望燎等九个步骤,过程冗长,礼仪繁缛,望陛下一定要记住。”
风素心瞪圆眼看他:“记住?谁能记住!别说礼仪了,我我……你刚才说的啥?”妥,她连他说的内容都记不住,更别提一步步去做了。
“陛下莫急,可慢慢来,这期间还有音乐和舞蹈,陛下可以看看放松一下。”陈羲玄笑道。
跟在陈羲玄一旁,已经当了长史的王之姚却有自己的见解,忍不住开口说道:“陛下,信王殿下,臣王之姚斗胆进言,臣觉得祭天仪式需耗费极大的人力物力,每个祭祀环节,虽都有音乐和舞蹈,但高度程式化,未必适合当做唯美的艺术欣赏。”
“怎么,王大人,你敢删减仪式步骤吗?”陈羲玄不以为然道。
“回殿下,臣,臣不敢。”王之姚低头。
“那你说出来有何意义?”陈羲玄瞥了他一眼。
“……殿下所言甚是,是臣废话连篇了。”王之姚此刻觉得面颊滚烫。
风素心闻言却摆了摆手,笑道:“终于听到有人和朕一样的心声了,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羲玄你看,也有人觉得麻烦不是么?”
陈羲玄不语。
风素心看向王之姚,回忆了下他的名字,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看向陈羲玄:“这不是弹劾你的那位探花郎吗?”
王之姚只觉得万分汗颜,垂头不语。
“抬起头来。”风素心道。
王之姚心惊胆战的抬头。
风素心看了看他的脸,又是一笑:“我还以为是个上了年纪的人,没想到是个长得挺好看的年轻人,探花郎,不错,王大人衬的起这别具诗意的三个字。”
“谢陛下夸奖!”王之姚这回是高兴的脸红了——就算是陛下夸他长得好看,没夸他其他的,但也算是夸他了不是么!
陈羲玄面色却渐渐冷了下来,横了王之姚一眼。
王之姚突然从信王的方向接收到一股莫名的寒意,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