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城西的醉仙楼高朋满座,财大气粗的张先在此席开六十桌,凡是路过此间的,无论来人是何种身份,只需送上一句祝语,便会被迎入酒楼参加喜宴。
因为宾客太多,向来标榜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的醉仙楼霎时间成了街口的菜市场,对此掌柜也只能是报以苦笑,谁让包下酒楼的张尚书,自己得罪不起呢。
吉时一到,掌柜立即下令关门,总算是将一波闻讯赶来吃白食的拒在了门外,觥筹交错之中,身穿红色喜袍的张先缓步而出。
恭贺之声如海浪般此起彼伏,满面红光的张先哈哈一笑,一手捋着三寸白须,一手端着酒杯,朝宾客们拱手施礼:“多谢各位赏脸。”
祝福声浪之中有人调笑:“听闻张公新纳的小妾美艳绝伦才艺无双,不知比起那渔州的李师师又当如何?”
“这位兄台此言差矣。”有人反驳,“李师师虽然绝艳,却终究只是个未过舞勺之年的孩童,又怎能与新夫人的碧玉年华相比?”
“就是就是,想那李师师只是一介歌姬,纵然有唐钰撑腰,只论这身份更加不能与夫人比较了。”
众人的嬉笑声中,最先提及李师师的那位青年洒然一笑:“在下失言,自愿罚酒三杯。”
熙宁四年九月的京城演唱会,张先也在现场,名不见经传的李师师在张先眼中也是惊为天人,只可惜唐钰护犊,一场演唱会之后见势不妙,便早早将李师师送回了渔州,害得他与其他青年才俊一般无缘近距离一睹芳容,如今想来也算是一件憾事。
只不过天下何处无芳草,张先却从不会单恋一枝花,因为一些家族生意上的事务,张先与岳州的江家结识,在一次江家的邀约之下,张先与江家小女偶然邂逅,对其一见倾心。
江家虽有心结亲,却也未曾强迫女儿,反倒是自家闺女得知上门提亲的是当朝文豪张先张三中,根本不在乎对方已然过了耄耋之年,更加不在意自己是嫁过去做妾,只是两三个来回,张先便下了聘礼,迎娶妾室过门。
依照礼数,纳妾不可行娶妻拜堂之礼,张先也只能在江氏的娘家大摆宴席为其正名,更是广邀好友,如今堂下的宾客之中,可是有十多位当朝首屈一指的才子文豪。
闲暇之中,张先扫了扫纷乱的大厅,忽的叫过身后的一名小厮轻声问道:“东坡昨日便到了岳州,为何未曾见到其人?去,将人寻来,老夫要与他把酒言欢。”
小厮领命而去,只过了片刻,便又转身回到张先身后,轻声回道:“老爷,苏大人来过了,只是放下一张宣纸便又走了,说是临时有要事需要先行离去,临行前赋诗一首赠与老爷,算是老爷纳妾的贺礼。”
“哦?”张先听闻苏轼未曾露面便已离开,心下不悦,再听小厮说他留下一首祝诗,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须知道苏轼凭借一首《水调歌头》名声大噪,如今已是大宋文豪之首,世人皆无人能出其右,能得到苏轼的赠诗,实在是莫大的荣耀。
虽然厅中杂乱,却早有眼尖的宾客发现了台上的端倪,再听说是苏轼赠诗,随即开始起哄:“既是苏东坡的诗,想来必是极品,何不当众念来听听?”
见到张先含笑点头,小厮应诺,在瞬间化为寂静的大厅之中打开了宣纸,却发现上面竟然有两首诗,也不知该不该念,转向家主低声询问道:“这纸上有两首诗,其中一首为苏轼所写,另一首的署名为唐钰,不知这两首诗是否均念出来?”
“唐钰?他也在岳州?”张先先是疑惑,转而化为释然,自己广发请帖,虽然未曾邀请唐钰,想来他也是听到一些风声,这才赶来与众才子相聚。
念及此处,张先不由轻捋白须,一脸孺子可教的表情,唐钰的才华无需质疑,却不融于大宋才子圈,张先一直对唐钰的不合群颇有怨言,如今看来也总算是开窍了,桀骜虽是个性,却依旧敌不过大流,多聚首多研讨,才会共同进步嘛。
“既是江南第一才子的赠诗,那便一起念出来吧。”
小厮得到首肯,立即站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在万众瞩目之中高声念出了宣纸上所书的诗词:“锦里先生自笑狂,莫欺九尺鬓眉苍。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柱下相君犹有齿,江南刺史已无肠。平生缪做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此乃苏轼苏大人所做。”
一诗终了,寂静仍在,台下的众人皆是默不作声。
苏轼虽然说得隐晦,明眼人却能听出其中的韵味,“莺莺”出自元稹的《莺莺传》,“燕燕”出自《诗 邙风 燕燕》,“柱下相君”指的是妻妾成群的汉代张苍,“江南刺史”指的是曾说出“意不欲仕宦,惟得美妻,平生足矣。”一句的张又新,这几个典故,无不是在指责张先风流成性,看来苏大人对张尚书八十岁纳妾一事颇有微词。
沉默之中,张先轻叹一声,随即赋上两句:“愁似鳏鱼知夜永,懒同蝴蝶为春忙。”
等到台下的众人回过了味道,自然是称赞之声一浪高过一浪,张尚书妻室已去,夜晚孤寂难熬,娶妾只是合慰寂寥,实乃人之常情,又何来风流之说?
眼见扳回了一成,张先对苏轼的调侃便也不再如刚才那般在意,摆摆手让台下众人安静,再给身边的小厮一个眼色:“将唐钰的诗也念出来吧。”
“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
“这小子,简直是放……”未及听完整篇,面红耳赤的张先险些骂娘,唐钰这个混账东西将自己比作梨花将江氏比作海棠也就罢了,白发对红妆,倒也应景,只这一个“压”字,是否太过露骨了些?调侃自己的新婚之夜,过分了些吧。
一片哗然之中,台下的诸位宾客也相继露出尴尬之色,这唐钰,如此艳诗也能写得出,这一句“一树梨花压海棠”,可比他曾经的那一句“只愿生在红尘中,不羡神仙”猛烈得多了。
咬牙切齿之中,张先一声冷哼:“这臭小子有何资格笑老夫?须知道他也是有五位妻子的风流情种,以五十步笑百步,简直不知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