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腿上有伤的庞淯被几个孱弱的民夫扶着,走出了姑臧的城门之后,他有些痛苦地回首看了一眼遍布撞击、焚烧痕迹的厚重城门,黎明的光线照射在铜钉上,反射进庞淯的眼里,他晕晕沉沉,恍若隔世。
险些被自己刺杀的张猛,在让军士断断续续审问自己一番后,就突然下令放了自己。
整个过程,张猛没有太多的愤怒,反而是带着一些叹息,他只在庞淯面前说过三次话。
当得知面前这个刺客,就是赵娥之子庞淯时,张猛说了一句“我听说过你,令慈是个忠孝义烈的奇女子,没想到也教出了一个忠孝义烈的儿子。”
庞淯的母亲赵娥为父报仇,诣官自首的事迹名闻凉地,对于一个手刃仇人、不避刑罚、忠孝两全的奇女子,在凉地,不管是官吏还是士民,都对她啧啧惊叹、赞誉有加。
张猛之父,时任太常的凉人张奂,还曾以晚辈自居,遣人给她送去了束帛二十匹作为端礼。
端礼,在凉地,是指晚辈孝敬前辈所奉上的礼品。
有这种一层关系在,张猛的杀心已经大减,庞淯痛苦的脸色也好转了一些。
在得知庞淯是为了给邯郸商行服、复仇才来刺杀自己后,张猛脸色急速变幻,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杀死庞淯的打算,他像是在给手下的人解释,又像是在庞淯面前给自己作最后的辩护一样。
“猛以杀刺史为罪。此人以至忠为名,如又杀之,何以劝一州履义之士邪!”
最后,张猛允许庞淯去邯郸商的灵前拜祭和服丧,但很快就又下令驱逐庞淯出城,并且与他一同出城的,还有一大批姑臧城中的妇孺老弱。
城外的敌军改为围困姑臧城,按他的看法,这些妇孺老弱对接下来守住城池没有多少作用,反而会消耗城中的储粮,所以张猛无情地将他们驱逐出城。
能够逃出这座孤城,这些妇孺老弱有喜有忧,喜的是不必再被迫随姑臧城共存亡,忧的是出城之后的前途莫测,还要面对围城联军的刀兵。
在这些夹杂着复杂情绪的人群前,张猛告诉他们,庞淯在出城后能够救他们的性命,让他们将双腿受伤的庞淯带上,其他的事他就不再赘言了。
张猛转而来到庞淯的面前,他看着这个脸上还带着倔强之色的“刺客”,他冷笑道:
“你说邯郸商有恩于你,我让你去拜祭吊唁,算是还了他的恩情。现在我饶你一命,你也欠我一个人情,呵呵,我若战败身死,倒是不用你去复仇。只是你出城后,这些老弱妇孺的性命就交付给你了。”
“我凭什么为你做事,你还是杀了我吧!”
庞淯对于张猛殊无好感,虽然此时他心中复仇的意念已经有所动摇,可不代表他会接受张猛这种饶过自己一命的屈辱。
张猛见到想要求死的庞淯,冷笑连连,他继续说道:
“好,那你给我听好了。我放你,也不是要饶你一命,只是城中军粮有限,你不能为我所用,我也不想留你在城中浪费粮食,就跟那一群人一样。”
“至于你救不救他们,也随便你。你视我如乱臣贼子,但我告诉你,城外那些想冲进城来杀我的敌军,恰恰就是以前的叛军居多,他们见到这些放出城去的老弱妇孺,要么就是驱使他们来攻城,要么就会将他们填了沟壑。”
“这些老弱妇孺都与我麾下的郡兵没有什么关系,若是被驱赶攻城,我只会下令射杀,眼睛都不会眨一下。但若是被赶去填了沟壑,这么多条人命,就会直接死在你的面前,任由你作选择吧!”
张猛冷酷的话语回响在庞淯的耳边,让他很快就又清醒过来,他连忙告诉身边的人说道:
“我们赶紧走吧!”
出了城门,他们还需要过一道道环城的沟壑,庞淯只能够指挥这一批老弱妇孺,小心翼翼地经过被填平的几段沟壑。
值得庆幸的是,在他们经过沟壑期间,城头上以及在远处就发现他们的联军,都没有对他们发射箭矢。
只是一踏出城头上弓矢的射程后,庞淯等人还是很快就被一群胡骑给围住了。
听他们的口音,庞淯判断出了是卢水胡。看着为首胡骑首领眼色不善,庞淯想到了“填沟壑”、“驱赶攻城”等恐怖的画面,他当即大声喊道:
“我是州从事庞淯庞子异,我要见联军的韦将军!”
···
城头上,悄悄观察着庞淯等人被凉州州兵安全带走后,张猛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他的身后,那名昨夜里为张猛挡刀,已经被收为义子的年轻亲兵有些疑惑地问道:
“大人,为什么要放走这个刺客?”
张猛闻言看了自己的义子一眼,没有立即回答。
扪心自问,他放走庞淯,不仅是因为庞淯的“义”、庞母的“名”,还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可能他突然觉得,庞淯和自己是同一类人吧。
庞淯很像他的母亲,但也不完全像,就像是自己跟自家父亲张奂一样。
张猛作为家中的幼子,在家中虽然受到父母更多的宠溺。但他年少时,对父亲的诸多行为很不理解,与年迈的父亲的关系也处理得很糟糕。
他不能理解父亲为何自甘党锢、闭门教书,完全失去了壮年时的雄心壮志,他也不能够理解父亲在世时,为何一直坚持不让大兄、仲兄包括自己踏足仕途。
他也不能够理解记忆里,父亲在家中的许多行事风格以及对待自己的态度。
直到近来大起大落之后,张猛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某些方面的行事,正变得和记忆里的父亲越来越像。
自己曾说,想要效仿担任过武威太守的名臣任延,但其实,自己内心深处最想的,还是想要跟同样执掌过武威一郡的父亲一样吧。
他也许做错了很多事,但绝不会去做一桩坏事。
正因为如此,作为他的儿子,自己才会这么轻易地就放过庞淯。
张猛沉默了许久,他突然看着自己的义子笑了。
他还太年轻,跟他说起这一些,他又怎么能够明白呢。
张猛换成了另一种口吻,冷笑说道:
“他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刺客,他取不了为父的性命,没有人能够取走我的性命,除了我自己。”
说到这里,张猛停顿了一下,又再次开口轻声说道:
“有占者曾言,为父生于斯,日后当还,丧命于此。城陷之日,若是你小子还活着,就大胆砍下为父的首级,焚烧掉为父的尸身,莫要被城外那班乌合之众侮辱了为父的身躯。然后你就将为父的首级带回弘农去,把它葬在张家先人的墓地旁,让为父死后也能闻一闻故乡泥土的味道。”
说完这些后,张猛好像说完了人生,他又长长叹了一口气,却发现年轻的义子没有吭声,就又问了一句。
“听清楚了么?”
“诺,,,孩儿,,孩儿记下了!”
义子回答的声音已经哽咽,张猛见状,不禁伸手拍了拍义子戴着兜鍪的脑袋,苦笑一声说道:
“痴儿,良驹失蹄、将军折首,不过是这世间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为父提前吩咐身后之事,有何可悲泣的。况且,为父这一番,也未必会死!”
···
就像饶过庞淯一命,张猛是带着复杂的情绪做出的一样,将那些留在城中无用的老弱妇孺驱赶出城,张猛的真实用意也不简单。
表面上,他好像是因为城中的粮食供应紧张,养不了那么多张嘴巴,才将老弱妇孺赶出城去的。
但实际上,未雨绸缪、提前备战的姑臧城中储蓄了足够多的粮食,短时间内根本就没有断粮之忧。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要诱导城外的联军相信姑臧储粮已经不多、难以为继的消息,然后继续保持这种围城消耗的状态,而不是像一开始那样,围着姑臧城强攻猛打。
惨烈的攻城战,联军士卒死伤惨重,守城的郡兵同样也不好受。
高墙深壑、人心不齐姑臧城就像是一块内部出现裂缝的礁石,虽然它看似抗住了多番风浪,依旧屹立不倒,但谁都不能保证,下一刻,他会不会因为内部的裂缝而瞬间崩坏,在新的来袭风浪面前四碎倒塌。
若能够围城消耗下去,那对姑臧城而言,是再好不过了。
但休整过后的联军,依旧还会继续攻城,除非有人能够让他们相信,比攻城代价小太多的围城,一样能够在不久后攻陷姑臧。
韦康等人一定会询问从城中出来的庞淯,而庞淯是个实诚人,他肯定会将自己让他看到的,自己跟他说的有关姑臧城内情全盘托出,而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老弱妇孺,就是再好不过的证明了。
只要韦康等人一中计,自己的机会就又来了。
等到城外围城的联军再次反应过来,围着姑臧城又是一顿猛攻的时候,他们所做的一切就都迟了,阎行的关中大军,已经杀入了雍凉,奔着凉地的各家人马而来。
虽然阎行在得到自己的求援信后,没有第一时间出兵来救援自己,但张猛相信,阎行一定会发兵进入雍凉的。
这当然不是因为盲目相信阎行回信中要求自己坚守所作出的承诺,而是因为张猛知道,阎行能够按捺野心再等这么久,他就一定不会放过,这一次能够对凉州各家人马一网打尽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