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五日,天子朱由检结束了艰难的朝会,缓步踱回到了乾清宫。
这一天的朝会与其说是天子处理国事,倒不如说是百官逼宫天子。朱由检从皇极殿出来就吐了一口长气,仿佛在感慨总算从皇极殿里逃出来了。
王承恩跟在朱由检身后,脸上却满是惊疑神色,似乎受到极大的震撼。
朱由检回到乾清宫,一甩袖子坐到了御座上,看着乾清宫内的华丽壁饰默然不语。
好久,朱由检才长长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王承恩依旧是满脸的震撼,终于忍不住,拱手问道:“圣上,奴婢不明白,圣上这是真的要调关宁军讨伐李植了?”
朱由检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叹了一口气。
王承恩说道:“圣上,使不得啊!且不说津国公一片忠心护卫国家。光说关宁军守卫的关宁防线,七万大军这一南调,岂不是把宁锦防线全送给鞑子?朝廷每年花几百万两银子在关宁防线上。从义州到山海关四百里山河这一下子就全部不要了?让给鞑子了?”
王承恩焦急地说道:“圣上,我大明几十年来死守着这宁锦防线,如今一朝全弃!使不得啊圣上。”
朱由检把御案上的奏章翻了翻,没有说话。
王承恩看着朱由检,等着天子回答自己的话。
朱由检看了看王承恩,许久才说道:“这些东林党人这一次不知道拿了山东士绅多少银子,一下子全炸锅了!他们把关宁军看成是他们的私产,朕若是不让文官们调关宁军,这些文官们会放过朕?”
关宁防线是在孙承宗手上建起来的。孙承宗是东林党大佬,当年建设关宁防线得到东林党政治上的大力支持。而关宁防线建成后,一年动辄消耗朝廷四、五百万两银子。这些粮饷又有相当一部分回流到东林党大佬们的私人口袋中。
因为这样的历史渊源,东林党人和关宁军的关系十分密切。关宁军的粮饷标准一直是大明各边军中最高的。平时无论朝廷多么缺钱,也没有一个东林党人愿意缩减关宁军的规模和粮饷水平。毕竟缩减关宁军的开支,就是缩减给文官们自己的银子。
在东林党人口中,关宁军就是在辽西守卫大明国土的门神,为大明的存续立下汗马功劳。
不过这一次,东林党人宁愿放弃关宁军的孝敬,也要调关宁军讨伐李植了。
这次李植在山东均平田赋,一下子捅了马蜂窝,基本上等于挖了文官们的祖坟。关宁军的孝敬再重要,也没有文官在家乡的田庄私产重要啊!如果不全力以赴阻止李植,恐怕李植以后要把均平田赋的政策加诸到全国。
文官们首先是士绅,其次才是官员。哪个文官在家乡没有良田几千亩?没有了免税特权,这些文官致仕以后吃什么?
刚才皇极殿上,几十名文官浩浩荡荡出列奏请调关宁军讨伐李植。文官们哺育了关宁军几十年,现在正是调关宁军出来使用的时候了。
东林党心底里甚至觉得关宁军是东林党的私军,在这事上说一不二。
即便是天子朱由检也不敢和整个文官系统作对。大明朝有太多死得莫名其妙的皇帝了,朱由检不想做其中的一员。
所以在几十名文官气势汹汹上奏之后,朱由检退缩了。朱由检同意调关宁军入天津,旗号是整肃地方秩序。
王承恩听到朱由检的话,下意识地看了看左右的宦官和侍女们,仿佛到处都有投靠东林党的人。
朱由检的皇宫可不是铁板一块,东林党的势力在这里同样不小。比如当初“司礼秉笔太监、东厂提督”曹化淳就是东林党的人。那时候内阁首辅温体仁要办东林的钱谦益,曹化淳就把温体仁给干掉了,最后温体仁灰溜溜辞职回乡。
如果天子和整个文官体系对抗,说不定哪一天就莫名其妙病死了。
王承恩也知道天子处境艰难。大明朝的天子在这烽火连天的世道里,只能像走钢丝一样维持着皇家的体面,艰难地维持着大明的气数。大明的天子远不是老百姓那样认为的大权在握。
朱由检叹了口气,说道:“即便是朕不同意,文官也一定能绕过朕调动关宁军。祖大寿这些军阀眼里可有朕这个天子?与其毫无意义地和文官们对抗,倒不如顺水推舟允了此事。”
王承恩沉默了好久,才问道:“既然如此,天子为何又死守着京营兵马,不让文官们调圣上新练的京营新军。”
朱由检摇了摇头,说道:“新军和关宁军不同。新军是朕的心血,都掌握在最忠心的将领手上。没有朕的旨意,谁也调不动新军,所以朕自然不会让新军去和李植火并。”
朱由检想了想,说道:“而且如果调动京营新军和李植火并,那就是真的撕破脸了。李植也知道关宁军和东林党的关系,不会因为受到关宁军的攻打就举起反旗。若是朕调新军讨伐李植,就真的是逼反李植了。”
“而且说一千道一万,李植的兵马战力实在是太强,竟能击败十几万倭国幕府军。新军和李植的虎贲师对上,谁胜谁败很难说。新军摆在京城可以威慑李植,但却是万万不能拿出来讨伐李植的。否则万一李植打赢了新军,岂不是...”
王承恩终于明白了天子的想法,说道:“所以天子才故意说身体有恙,接下来两个月不上朝了?”
朱由检点了点头,说道:“正是如此。朕同意让东林党人调关宁军整肃天津地方秩序,但怎么整肃,朕可没有说。最后打不打,打成什么样子,朕都不去管了!朕病了,朕要在宫中修养!”
整肃天津地方秩序这个旗号很飘忽,如果关宁军打赢了这一仗,往重里说可以要李植的命。但是如果李植打赢了这一仗,往轻里说,朱由检也可以解释说天子并没有讨伐李植的意思,是文官擅用职权。
王承恩沉吟说道:“然而无论如何,一朝放弃四百里宁锦国土,奴婢还是觉得心如刀割。”
朱由检转头看了看王承恩,也叹了口气。
“当初为了银子,这些文官把宁锦防线说得无比重要,一年要花几百万银子在宁锦。然而一到了均平田赋这种关键时刻,这些文官就什么都不顾了。明明十万边军正在河南剿贼,朝廷正是兵力紧张,这些文官还要调最后一支关宁军去打李植,挑起内乱。”
“这些文官眼里,何曾有一丝家国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