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悬挂的复古式挂钟,长针咔哒。
又是一个整点。
……
终于,姜见明重新调整了呼吸。
“我明白了。”
互相已经说到这个地步,那就意味着已经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他抬起右手,平静地看了一眼自己无名指上那枚纤细的戒指。
戒指色泽赤金,缠绕在他白细的手指上,有点像一圈火苗。
“我不会恨您,我们之间的关系和情谊到此为止。”
姜见明把那枚戒指摘了下来。
他的神色已经变得很沉静,眼底冷澈清明,像对面的莱安一样。
那是已经看透结局,却依旧选择走到尽头的人才能拥有的眼神。
莱安不再说话了,他紧紧地捏着手里的高脚酒杯,青白的手指明显地发着抖。
目光却一刻不再游移,仿佛要把这样的姜见明永远地刻入脑海之中。
“刚刚那些是气话,您不必担心我日后的生活,我能处理好,也会有很多人保护我。”
“至于当年答应了握住您的手,那是我自己的选择。何况……”
说着,姜见明扬眉轻笑了一下,“殿下,您可不能太自大……世上并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毁掉我,除非我自己选择毁灭。”
他垂下睫毛,将戒指放进了自己的左前胸口袋。
再抬起眼的时候,眸底最后一点伤感也无影无踪。
“就这样吧。等您的灵柩归来的时候,我会来见您最后一面的。”
最后,姜见明向虚拟投影敬了个军礼。
他的眸色冷淡而坚硬,“皇太子殿下,祝您武运昌隆,一路走好。”
然后他伸手,切断了通讯。
半分钟后,办公室的大门被推开,姜见明走了出来。
大人物们纷纷将目光投向他,陈老元帅迎上前来,欲言又止……军校生的表情已经说明了结果。
姜见明眉宇淡漠,径直与元帅擦肩而过:“都不要再劝了,让我们敬爱的皇太子走得安详一点。”
有人怒目呵斥他无礼。姜见明连理都不理,他扯下自己搭在一旁的外衣,抖索开披在肩上,衣角在半空中扬起一个圆弧。
“等到殿下的遗体送回白翡翠宫的那天,请记得给我留一个扶棺的位置。”
他冷冷说完,腰背笔挺地快步往外走,把满屋子的大人物们抛在身后。
后面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了。
三年后的现在,姜见明只记得那天当他走出军部的大门的时候,曾有亮银色的细碎日光扑面落下。
鸟雀在枝头啄着自己的羽毛,远处的花圃里新绽了玫瑰,沁香随风传来,一切都显得温暖而又安宁。
——竟像古蓝星的旧人类宗教歌谣中,亘古地吟唱过的天堂。
=
坐在激电的驾驶舱里,姜见明不紧不慢地说着那些旧事,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外面雪已经不落了。
取而代之的是干净的夜空,繁星正将这架机甲温和地包裹起来。
唐镇已经听愣了。
说实话,这样的真相和他一直以来所想象的差异太大,短时间内还不太能接受。
毕竟他一直以为,莱安殿下只是在一场寻常的出征中不幸遇难……现在想想,当时几乎所有帝国公民都这样默认了下来,纵使帝国高层一直对此三缄其口。
但如果是这样……有些事情反而说得通了。
难怪当年,姜见明在得知噩耗之后能那么快就恢复镇定,连怎么处理殿下的遗物都能安排得滴水不漏。
唐镇低声说:“原来殿下去的是晶巢。”
就连他这个才到银北斗不久的适应期军官都知道,那是必死的死地。
“不是爱。”
姜见明轻轻说,“是愤怒。”
他抬起手,无意识地隔着银黑色的军装摸了摸被自己挂成项链的那枚戒指。
唐镇:“什么?”
姜见明垂下眼睫,沉下嗓音说:“是愤怒让我来到这里。”
唐镇顿时惊恐失色:“不至于吧小神仙,你……你气得要把莱安殿下刨出来鞭尸啊!?”
“……”
姜见明脸色发青,按了一下太阳穴,“不是……这倒不是。”
鞭尸什么的,确实不至于。
“唐镇,你有没有听过一首诗。”
姜见明定了定心,重新开口:“我见英魂化作洁白之鸟——”
唐镇不由自主地接:“……飞赴星海之巢。”
他记得这是当年莱安殿下遇难后,在帝都星城红极一时的悼亡诗。
“我原本……没有想过要亲自到远星际来。就像你说的,这对我来说太勉强了。”
“小殿下牺牲之后,我在等帝国给我一个交代。我不信莱安会毫无缘由地要去晶巢,不信他会毫无苦衷地对我那样说话——”
姜见明捏了一下眉心,低声说,“我的天,你不知道,当时他脸色差得我都怕他要昏过去。”
“总之,我在等一个答案,但是我没有等到。”
就连一直待他很好的陈.汉克老元帅,也从未对他吐露过任何信息。
即使姜见明坚信,这个坐在军方最尊贵地位的老人绝不可能真的一无所知。
“直到有一天,我在亚斯兰图书馆……我和小殿下第一次偶遇的地方,看到了一本新出版的诗集。”
“诗写的很烂,除了最后一句还有点意思,前面的不过是矫揉造作的逢迎与歌颂罢了,很无聊,诗歌不是这么写的。”
“我……”姜见明苦笑了一下,“我很生气,气得不小心把人家的诗集给撕了,还给图书馆赔了五百币点。”
唐镇再度惊恐失色,抱头道:“更不至于吧!?这诗有烂到让你撕了它吗!?”
姜见明:“……倒也不是诗很烂的问题,麻烦唐少暂时闭上嘴,可以吗。”
“——我的问题在于,远星际不是什么诗意的地方,死亡也不应该是唯美的。”
姜见明闭上眼,低声一字一句地说:“帝国的储君牺牲在了战场上,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贸然出征,也没有人知道他如何牺牲阵亡……他就那么死去了,连遗体都不能返乡,可是上至高层,下至国民,我看不到哪怕一丝的愤怒。”
“他们流泪,他们悲伤,他们悼念;他们谱曲,作诗,献花,鸣钟……但是没有人寻找,没有人追问,没有人将疑惑高喊出口……没有人愤怒。”
姜见明蓦地睁眼,眸中如宿寒星。
他低声说,“——所以我愤怒。”
唐镇愣愣地把双手放下来,他看着身旁的好友。
或许是因为持续低烧的原因,姜见明一向苍白的脸颊上浮着病态的红晕,却让整个人显得更加一触即碎。
于是唐镇脑中隐约划过一个念头:三年前……这个人绝对没有眼前这样地孱弱。
是那股愤怒,那股愤怒像灯芯般燃烧着他的生命,让其越来越短的同时,也绽放出越来越耀眼锋利的光亮。
“我好像看到一张无形的巨手……它带走了我的小殿下,扭曲了这个世界,并把我死死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
姜见明平静地说着。他隔着驾驶舱的玻璃,抬头深深看了一眼夜空——
那是陌生的远星际夜空,它正像一块漆黑的深海般在头顶流动,上面浮满了不知名的乱银星子。
在浩瀚宇宙面前,人类那转瞬即逝的生命中的悲欢离合,实在太渺小,太渺小了。
“我不知道这张无形巨手是什么……是那些对我有所隐瞒的高层们,还是这个宣称平民注定愚昧、残人类注定弱小的世道,还是藏在远星际宇宙深处的真相……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但我知道,我很愤怒。”
姜见明的眼眸暗了暗,他好像已经不是在跟唐镇说话,而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不能让这个人就这么消失了,我要找到他。”
“哪怕他已经腐烂发臭,面目全非;哪怕浑身飞着苍蝇,爬着蛆虫;哪怕只剩下最后一块骨头,最后一捧骨灰……我都不在乎,我要真相。”
或许是毫不唯美,毫无诗意的……甚至可能是残酷的,血淋淋的,但也是最真实的真相。
“可是,”唐镇喉结一动,艰涩地问,“你……你有线索吗?”
姜见明看了他一眼,淡淡说:“没有。我什么都没有。”
平民出身、无父无母、无财无权……他除了这副病弱无力的躯体,和一个难消的执念以外,什么都没有。
顶天了,剩下莱安的几件遗物,还在试图保护着他。
唐镇痛苦地呻吟一声:“这……你这……!那你这不是大海捞针吗?更何况……”
“姜见明,更何况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什么真相查到最后,牵扯到帝国高层或者——”
“当然想过。”
姜见明轻笑,眼里有光:“不然我为什么在这里?银北斗位于远星际,离亚斯兰帝都的势力最远,离真相最近。我哪怕天天吐血也必须想办法留下,这是唯一可能的突破口了。”
唐镇喃喃道:“你不要命了。”
姜见明认真点头:“是的,我不要命了。”
“如果帝国阻拦我,我可以反抗帝国;如果世道阻拦我,我可以背离世道。”
姜见明把眼睫一眨,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最后的真相在宇宙深处,那么我就沿着小殿下走过的路,去晶巢。”
唐镇脑子里轰然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