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山草原上的大火足足烧了三天,才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而熄灭,在此之前,唐军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是停下了追击的脚步,全军在库山一带停了下来,有关继续追击与否的论争在上层将领中激烈地展开着,然则这一切都与陈子明无关,没旁的,他早已捞足了战功,只要后头不犯啥大错,一个封侯的赏赐已是到了手,自是没必要再太过出风头的,低调才是硬道理来着。
爵位,那是战后朝廷叙功之后才有的,暂时只能想想罢了,倒是官阶却是得以火线提拔了一番,也不多,就是从千牛备身提到了奉车都尉的位置上,从五下,好歹算是爬过了五这道坎,终于是跻身中级将领之列了,只是所带的兵么,却还是侦骑营那一千骑,也就只给补充了夜袭一战中战损的八十余骑,再多就没了。
兵多不多的,陈子明压根儿就没在意,左右他出的风头已经够大了,早已引得军中各级将领们各种嫉妒恨横流,真要是让他陈子明再多统几营兵,还有别的将领的事么,干脆所有战事都让他陈子明一人打了去好了。
低调,必须低调,陈子明可不是那等徒有血气之勇的莽夫之辈,尽管心中对自个儿已然立下的巨大功劳极其的得意,可陈子明表现出来的却是格外的低调,三天下来,愣就不曾出自家营地一步,赶巧顶头上司苏定方也不曾派人来唤,陈子明自是乐得窝在自家大帐中,不是读读书,便是与郑真等人喝酒闲聊,这等小日子倒也过得分外的滋润。
“子明好悠闲么?”
陈子明是想低调,可却并不意味着旁人乐意见到其无所事事,这不,天将黄昏,陈子明正照例猫在自家大帐中,手持着本《左传》,有一眼没一眼地翻看着,冷不丁一阵脚步声响起中,苏定方已是昂然闯进了帐来。
“哟,苏将军来了,末将未曾远迎,失礼之至。”
陈子明压根儿就想不到老苏同志会这么直闯自个儿的大帐,待得循声望了过去,就见苏定方已是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自不敢大意了去,赶忙站将起来,很是恭谨地致歉了一句道。
“嘿,《左传》?想不到你陈子明不单会打仗,还肯下苦钻研经,不错么,有志气,好事,好事啊。”
苏定方并未理会陈子明的见礼,摇晃着身子走到了几子旁,一撩衣袍的下摆,就此端坐了下来,伸手将陈子明慌乱搁在几子上的线装书拿起一看,嘴角边当即便露出了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褒贬不明地夸了陈子明一番。
“将军说笑了,末将只是闲着无聊,随意看看罢了,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经这么多日子的接触下来,陈子明可是知晓了,老苏同志绝对属于那等无事断不会等三宝殿的主儿,此番前来么,十有**就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一准没安啥好心思,心弦可是第一时间便绷紧了的,他可不想再被老苏同志提溜出去干活儿,理由么,很简单,他已经不缺战功了,没必要再太过命不是?
“说笑?本将从来不说笑,愣着作甚,坐。”
苏定方邪笑了一声,看都没看陈子明一眼,随时指了下几子对面,阴阳怪气地便吩咐道。
“谢将军抬爱,那末将就放肆了。”
老苏同志从来都不是个好打交道之人,严格来说,其在军中当真就没啥交情过硬的朋友,没旁的,他既不属于从龙一系,也不属于瓦岗寨一系,说穿了也就是一刘黑闼的余孽罢了,还是到了刘黑闼败亡之后,才因有勇力而被唐庭启用的,若不是因着李靖的赏识,这会儿只怕苏定方还在当一匡道府折冲都尉罢了,正因为屡屡不得志,性子自不免有些偏激,又好讥讽他人,在军中之名声实在是好不到哪去,也就陈子明这等已无所求之人才能忍受得了他的做派。
“说罢,尔对眼下之战局都有甚想法么,嗯?”
苏定方这回倒是没甚废话,直截了当地便提问了一句道。
嗯,这老梆子又想搞甚来着?
一听苏定方这么个问法,陈子明原本就紧绷着的心弦立马便更紧绷了几分,没旁的,似这等涉及到全军战略之问题,根本不是他陈子明区区一奉车都尉可以乱议的,说对了,没功劳,说错了,嘿,后果自负,这可真不是啥好玩的事儿。
“将军明鉴,末将位卑言轻,实不敢妄议军略大事。”
陈子明心有防备之际,自然是不愿多说,干脆利落地便给出了个解释,拿自个儿资格不够来当挡箭牌。
“无妨,叫你说,你就说,对错都由本将担着呢,说罢。”
陈子明干脆,苏定方就更干脆了,但见其大手一挥,大包大揽地便打了包票。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一看苏定方这么个架势,陈子明便知道今儿个他不说出点干货,那是万难脱身了的,无奈之下,也就只好随口便将老毛的诗句剽窃了出来。
“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好,说得好!接着说,这仗当如何往下打?”
老毛的这两句诗在后世自然是家喻户晓的,可对于苏定方来说,却显然是格外新奇之语,略一琢磨之下,苏定方当即便叫起了好来,这一叫好之下,就更不肯让陈子明安然过关了。
“将军见笑了,末将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罢了,至于说到具体军略之安排,末将当真就抓瞎了,还请将军海涵则个。”
陈子明压根儿就不想节外生枝,这一见苏定方谈兴大起,当即便不乐意了,索性便装起了傻来,怎么也不肯再往细里分析了去。
“没事,抓瞎也有抓瞎的说法,你只管瞎说,本将且就当消遣也罢。”
陈子明倒是想装傻,可惜苏定方却不想让他蒙混过关,端出了顶头上司的架势,愣是要陈子明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
合着这厮就是来消遣咱的么,没事干,您老就不能洗洗睡了去,没地跑咱这儿尽瞎折腾,您老累不累啊!
“嗯?怎么,哑巴了?接着说。小子,本将有言在先,今日你若是敢虚言糊弄本将,那也别干啥奉车都尉了,乖乖给本将当马夫去。”
苏定方显然早就提防着陈子明胡诌一气了,这不,只等了片刻,见陈子明还不曾开口,立马便毫不客气地给陈子明上了道紧箍咒。
马夫,这个……
官场秩序就是如此,官大一级就可以压死人,更别说苏定方不单官大好几级,还恰恰就是他陈子明的顶头上司,真要给小鞋穿,陈子明便是喊破了喉咙,怕也没人会搭理他,面对着这等霸权主义发挥到了极致的上司,陈子明实在是很有些个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
“将军明鉴,末将以为此灭国之战也,自不可给敌以喘息之机,当兵分两路,一路沿青海湖南岸出击,先南下横扫吐谷浑诸部落,以灭敌之有生力量,而后再调头北上,直取伏俟城;另一路则沿着青海湖北岸急追其可汗伏允之军,不破贼军誓不返,两路大军遥相呼应,无论伏允老儿逃向何处,终归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如此,方可灭其国于一役。”
既然一定要说,陈子明也懒得多方掩饰了,这便手蘸了下茶水,就在几子上画起了草图,一边画着一边解说着,语调虽尚算淡然,可内里的杀气却是不加掩饰地浓烈着。
“嗯,我军骑军少而步军多,贼则反之,既是欲追,步军恐难持久,却又当如何?”
苏定方并未对陈子明提出的兵分两路之战略加以置评,而是提出了个极其现实的困难之所在——唐军骑军拢共只有三万余,其余都是步军,倘若分兵追敌,实是难保不被敌军抓住空隙打上一反击,一旦兵败,后果却恐不堪设想。
“回将军的话,末将以为我军一动,敌为熄我军追击之心,必会设法以重兵打埋伏,争取破灭我军一部,以求得逼退我军之可能,然,如此一来,也就给了我军一个将计就计之机会,但消能以一部精锐骑军牵制住敌之主力,而后以大军一举压上,自可大破贼军,此战胜后,贼必再无敢战之心,唯剩落荒而逃也,是时,追而歼之,实非难事。”
陈子明虽早无太多的战心可言,可毕竟身在军中,又怎可能会真的干出混吃等死之事,实际上,这几天下来,他早已不知将战局推演过多少回了,只是不想说与人知罢了,而今,既是被苏定方逼得没了转圜处,索性便来了个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将自个儿对战局的思索全都道了出来,当即便听得苏定方眼神狂闪不已,只不过苏定方却还是不曾有丝毫的点评,仅仅只是伸手拍了拍陈子明的肩头,一句话都没说,便这么走了人。
搞啥呢?莫名其妙!
苏定方这么一走,陈子明当即便傻了眼,实在是猜不出苏定方这匆匆地一来一去的用心到底何在,可转念一想,天塌下来有高个子去顶着,就他陈子明这么个不尴不尬的身份,管那么许多作甚,洗洗睡了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