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他跟张信礼打架那天,林瑾瑜也是怒气上头,事后他回过头去想,很容易就想明白了这家伙那天所有的言语、行为、动作其实根本就是故意在挑拨离间。
这让林瑾瑜因为他家的事而催生出来的那点本来就不多的同情分打了个五折,现在他看这个阴险的家伙是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就在他用眼神在背后悄悄对高武进行精神攻击的时候,这个讨厌的家伙突然站了起来,踢着一双人字拖快步走向田埂入口处。
过了一会儿,林瑾瑜看到高武扶着一个背着竹筐的女人走回原地,然后小心地帮那女人卸下了背后的竹筐。
那是一个大概三十出头的妇女,肚子有点显怀,但是还不大明显,约莫也就四五个月的身孕。高武帮她卸下背筐以后又跟她说了些什么,都是叽里呱啦的彝族话,林瑾瑜听不大懂,看起来好像是让她多休息。
那女人身边还跟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留着长头发,穿着洗得发白的玫红色衣裳,手里还抓着一截吃了一半的红薯。
高武把那个小女孩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手臂上,刮了刮她的鼻子,逗得那个小女孩开心地笑,高武也和她一起笑,露出两颗洁白的虎牙。
林瑾瑜听见那个女孩叫他“嘛自”。来这里也半个月了,跟拉龙厮混的时候他学了不少本地话,零碎的词语还是能听懂一些,“嘛自”在彝语里是“哥哥”的意思。
高武平时脸上那股吊儿郎当又嚣张欠揍的表情已经全然不见了,他笑哈哈地做鬼脸逗他妹妹笑,然后让妹妹骑在自己脖子上。
小女孩抓着他的头发,小小的手伸到额前摸高武眉骨上一新一旧两条疤,然后撅起嘴巴说了些什么,大概是在问他疼不疼。
高武抓住他妹妹的手亲了一下,然后说不疼。
大概是林瑾瑜注视的目光太过直接和明目张胆,高武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倏”地一下扭头望过来来,视线和林瑾瑜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他嘴角的笑意一下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林瑾瑜熟悉的那种阴沉而又痞贱的神色,满脸都写着不怀好意。
高武把妹妹从脖子上抱了下来,交给他小姨,让她带着女儿去阴凉点的地方休息,然后就那样恶狠狠地盯着林瑾瑜,冲他比了个口型。
林瑾瑜看出了那句话是“看你妈”。
他直直地迎着这种阴狠的、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高武,并不因为他的隔空谩骂而移开视线。
高武无声地骂了他几句,见林瑾瑜这小杂种竟然还不知趣,于是弯下腰捡了块足有半个巴掌大的石头拎在手里……
林瑾瑜看到高武跟他对视了一会儿后,弯腰在田埂边捡起一块分量不轻的石头,直起身来好像准备接着干什么的时候却突然顿住了,他的视线越过自己的头顶,和谁无声地对视……高武嘴唇动了动,腮帮子咬得略微鼓起。
过了大概几十秒,林瑾瑜看到他忿忿地扔掉了手里那块石头,侧脸呸了一声,像吐出一口痰那样吐掉了嘴里的草叶,瞪了林瑾瑜一眼,冲他比了个中指,然后转身走了。
林瑾瑜正莫名其妙着,听见张信礼在身后对他道:“两点多了,歇一会儿吧。”
他闻声转过身去,差点当场跟张信礼撞个满怀。
都怪张信礼这家伙站得实在太近了,胸膛几乎贴上了他的后背,这个距离不撞上才来鬼了。
林瑾瑜一个趔趄,差点摔到水田里去,张信礼扶了他一把,才让他勉强站稳了。
“我去,你怎么这么喜欢悄无声息站人背后啊,”林瑾瑜埋怨:“出个声儿行嘛,人都被你吓出心脏病。”
“哦,我下次记得。”张信礼说:“休息吗?”
这么半天的大太阳晒着,他人早就热得不行了,背上热汗一波一波往外冒,恨不得长出翅膀,搬它几座冰山过来趴着。重复的弯腰再直起来的动作让他觉得腰膝酸软,浑身上下哪哪都没劲。
休息?这简直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
林瑾瑜连声答道:“休息休息!”说着便揉着胳膊去田埂边找了阴凉的地方坐下。
张信礼却没跟他一起,而是独自走去另一边放打谷机的地方,就着那种老式的人力驱动滚轮机,一个人把林瑾瑜刚一捆捆堆起来的稻谷一束束打好谷粒。
已经差不多到了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张文斌与木色等人相继停了下来,跟家人一起找阴凉的地方午休。
林瑾瑜在树荫底下看着张信礼一个人一刻不停地忙前忙后,汗水顺着他的颧骨一滴滴流下来,汇聚在下颚,然后在蒸腾的热气里坠落,摔得粉碎。
他白色的短袖已经全被汗湿了,显出少年骨节分明的脊背。张信礼往后捋了一把汗湿的头发,把一大捆打完了的稻谷杆扔到一边。
林瑾瑜隔着很远喊他:“你不休息一下吗?”
张信礼一边干活一边回他:“没干完,弄完这些再说吧,要不今天弄不完了。”
林瑾瑜四顾,发现果然别人家田里的活计都已经七七八八了,大捆大捆打完的稻谷杆子陈尸荒野,谷粒金黄。
大概是自己拖了张信礼的后腿吧,才让他不得不在别人休息的时候兢兢业业地加班加点。
他有点过意不去,于是歇了一会儿,喝了点水缓过那阵劲后,便拍拍身上的土站了起来,顺着田埂走过去,假装漫不尽心道:“喂,那个啥,要我帮你不?”
张信礼麻利地沙沙拍打着稻谷杆,没回头,道:“你去休息。”
他越客气林瑾瑜越变扭,心里过意不去,于是磨磨蹭蹭跟在他屁股后头,跟了一会儿,变变扭扭地开口道:“你不用跟我客气啊,”他说:“本来也是我太慢了,可是多个人总快一些吧,我不会碍手碍脚的,虽然我确实干得不咋的吧,可也不至于帮倒忙的。”
听到这话,张信礼直起身来,眉头微皱着看着他,脸上显出些微迷惑的神色。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理解了林瑾瑜的意思,眉间的纹路浅了些:“没说你碍手碍脚,”他说:“没干完不是你的原因,是我爸妈不在,只有我一个人,别人都是全家一起。”
林瑾瑜这才想起他刚来时张爸张妈成天忙在田里的客观事实,这么说来,张爸张妈出门也有好几天了,好几天里张信礼都一个人默默地干着三个人的活儿,从来也没告诉他,也没强迫他帮忙。
“去休息吧,”张信礼说:“太阳大,记得多喝水,不然容易中暑。”
“其实……我帮你也没什么。”林瑾瑜一本正经地说:“我乐于行善积德。”
第38章 下田(3)
张信礼的额发被汗水湿成一绺绺,他擦汗时往后把头发全胡撸上去,露出深邃的眼窝和英气的眉毛:“我不是拒绝你帮忙,”他说:“是现在太热了,你待着容易中暑,待会儿三点过了你再过来帮我,好不?”
“哦。”林瑾瑜应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讨厌的家伙确实有几分帅气。小时候亲戚邻居也都说他长得英俊,双眼皮大眼睛高鼻梁长睫毛,是典型的帅哥坯子,可张信礼的帅气不同于他。
他身上有一股不同于他人的成熟气质与别样风采,超脱于这个年龄层,比起真正的成年人却又少了几分老气与沉闷。
那个时候的林瑾瑜还不明白“责任”是个什么东西,也无从知晓自立或者独立的真正意义,但那一年夏天,当他坐回树荫底下,在远处凝视着张信礼挺拔而结实的背影时,他好像朦朦胧胧、隐隐约约、似懂非懂地体会到了一点点“担当”两个字的含义。
这是最后几片还没收的稻谷,收完这点这一季就算完了。接下来就剩下打谷晒谷,等着收粮的商户上门。
林瑾瑜光坐在那里都在不停地出汗,太阳晒得人眼睛都睁不开。他打了几个哈欠,觉得有点困了。
拉龙还有木色等几个熟人也看到了林瑾瑜,纷纷走过来和他凑到一起坐下。
“哎,”木色用肩膀推他:“你怎么样?那天掉下去没受伤吧?”
林瑾瑜看他:“你怎么知道的?张文斌告诉你的?”
木色道:“那天发现你们不见了,我们就跑回去喊人,好多人都找你们去了,后来张信礼把你背回来,张文斌就把这事告诉了他对门,对门又把这事告诉了我三叔公,我三叔公告诉了我阿妈,我阿妈又告诉了我。”
林瑾瑜大囧:“你们消息够灵通的。”
“你们到底怎么掉到那个犄角旮旯里的?”木色好奇道:“张信礼对这一块熟得很,怎么可能……”
林瑾瑜打断他:“别说了,算我拖累他。”
木色接着道:“哎,我没这意思,别说什么拖累不拖累的,你不是他弟吗,照顾你应该的,退一步说,就算你不是他弟,就是街坊或者陌生人,他也会拉一把的。”
林瑾瑜低下头扯地上的草根,半晌,闷闷地“哦”了一声。
木色搭着他的肩膀:“其实吧,我知道你俩一直处不到一起,”他说:“三天两头吵架斗嘴的,光我弟去你那儿玩的时候明里暗里都撞见过好几次……但人都有一个相互了解的过程不是?说实话,我一开始见你,看你穿那么好,又不是很爱说话的样子,也以为你有点那什么,是不好相处的那种人,可现在我没那么想了,”木色说:“真的,现在我觉得你其实挺好一人,也没有看不起我们这些人什么的。”
“怎么会看不起你们,”林瑾瑜说:“大家不都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谁看不起谁的。”
木色说:“还真有,以前吧,我们这儿有个小孩,爸爸死了,妈妈后来出去坐台,嫁了个什么小老板,就带着儿子搬到老板的大房子里去了……你不知道,那小子有一年回来,穿得干干净净,人倍儿精神,但是眼睛里就写着看不起我们这些一起光屁股长大的,有意无意提自己在市重点成绩怎么怎么好,近期有个小小的目标是考某某重本大学,还阴阳怪气嫌我们不讲卫生……嗐,糟心事,不提了。”
林瑾瑜偷偷瞟他黑一块黄一块的脚趾头,这里的卫生状况差是真的,大部分人卫生习惯差、不讲卫生其实也是真的,他自己也没法接受木色这样一双脚丫子,但并没有因此就生出某种不知来由的“高人一等”优越感来。
“但我看出来了,你跟他不一样,”木色接着说:“你是真正读过书的人,言谈举止跟我见过的人都不一样……我也不怕你笑话我没见识……”他用另一只手挠了挠头:“怎么说呢,我们一开始第一印象可能确实对你有点误解,但是相处下来大家都挺喜欢你的,”木色说:“张信礼也一样。”
“哦,”林瑾瑜扣扣索索地祸害地上的草,把它们一根一根扯断再丢在地上:“你想说什么?”
“就……”木色说:“嗯……大概是希望你也不计前嫌,喜欢你哥。他这半个月我们看在眼里,真的不容易,要干活、要学习、要照顾你,没歇气的时候……他还要考大学的。如果你能对他好点,不说帮他干啥吧,就……对他态度好点,多少也能让那家伙轻松点。”
“哦。”林瑾瑜又闷闷地回了一声,仍旧没看他,只低头专心扣草。
他觉得张信礼真的很讨厌,自律又有责任心,管东管西管头管脚的,干嘛这么负责啊,都说人最会趋利避害,他怎么不学着偷个懒,睁只眼闭只眼算了,真笨。
……偏偏我又没用,割个稻子都帮不上忙,只能到一边去歇着。
那边张信礼打完了几大捆稻子,走到田里,开始干原本林瑾瑜没有干完的工作。
真是太讨厌了,林瑾瑜想:我真没用。
陈茴把自家的活儿干完了,看他们凑在一起,也牵着弟弟凑过来,道:“瑾瑜,你还好吧?”
林瑾瑜道:“好,好的不得了。”
陈茴道:“我听我舅舅的姨妈的表姐的外孙女说你掉到野猪坑里了,你……”
“嘘嘘!”林瑾瑜强行用刚拔了草捡了土的手作势捂她的嘴:“你能别提这事了么?”
他其实没真的碰到陈茴,陈茴被他手虚虚地捂着,安静下来,冲他眨了眨眼睛,点了点头。
林瑾瑜撤回手:“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他对我恩重如山,我今生今世难报大恩,唯有……”他本来想开个玩笑说以身相许,男生之间经常开这种嘻嘻哈哈不着边际的玩笑,这再正常不过了。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顿住了没有说,转了个话头:“……唯有给他一整盒德芙巧克力才能报他大恩大德。”
木色嬉皮笑脸地搂着他的肩膀也找他要巧克力吃,陈茴抱着弟弟,在一边看着他们,默默地笑。
眼看快到两点半,一天中气温最高的时候,在这样的气温下暴晒有中暑的风险比起他们刚来时翻了好几倍。田地里再看不见一个身影了,所有人都躲到了阴凉的地方,没人愿意再跟这毒辣的日头死杠。
张信礼放了手里的东西,也迈步向他们走来。
木色给他让了个位子,让他坐到林瑾瑜右边,自己蹦起来去跟他弟弟疯了。陈茴的小弟弟也吵着要喝水,陈茴于是抱着他回去自己家那边了。
张信礼拿起旁边的水瓶喝了一口,又倒了一些在掌心,拍在自己满是汗水的额头与脖颈后面降温。
林瑾瑜也觉得渴了,大量的出汗让他不停地失水,他现在觉得自己渴得能喝光整个太平洋。
可因为从出来到现在他一直在不停地喝水,有点渴了就喝有点渴了就喝,以至于现在林瑾瑜的水瓶里已经只若有还无地剩了半口白开水。
林瑾瑜仰头一口喝光了那仅剩的半口水,把水瓶垂直倒过来,舔干净了最后一点水珠和若有若无的水汽,反而觉得更渴了。
张信礼畅快淋漓的喝水声也让他觉得喉咙更干。林瑾瑜不由自主地盯着张信礼仰头喝水时一动一动的喉结,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张信礼喝完了水,却没盖盖子,他把手往林瑾瑜面前一伸,道:“喏。”
“干什么?”
“你再盯能盯出一个洞,”张信礼道:“分你。”
林瑾瑜脱口而出:“我不喜欢跟人共用一个水瓶……”
这是真的,他从来不跟人用一个容器喝水,在家都只用自己的杯子喝水泡牛奶,爸妈的水都不喝,他总觉得杯口上有别人的口水,喝起来别扭极了。
“哦,”张信礼作势要收回去:“所以你不喝。”
“不……等等等等!”眼看那口水就要从他面前消失,林瑾瑜紧急喊停:“我考虑一下。”
张信礼抿着嘴,等他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