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内,福宁殿。
盘龙镂金大门内,悬着一层层明黄色帷幔,每一道帷幔便是一层门,一直通到最内里的寝宫。
铺了明黄软垫的胡床上,坐着大宋朝官家赵祯,他穿一身淡蓝色的便袍,用嵌着碧玉的蓝绸束发,面带微笑的望着在座的两个假子。
坐在左边锦墩上的,是个面如冠玉、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他身穿着紫色的官服,脸上满是关切之色。
右边锦墩上,坐着个国字脸,浓眉重目的年轻人,也穿着紫色的官服,脸上浮现淡淡忧色。
这是他看着长大的两个孩子,大的叫赵宗实,是他堂兄汝南郡王赵允让的十三子,小的叫赵宗绩,是他堂兄北海郡王赵允弼的二子,年龄相差两岁,当年都在宫里抚养过。
虽然后来,把他们送出去了,但赵祯从未停止过关心,连他俩的婚事,都是他和皇后艹办的。两人也以父礼待之、定期进宫请安,可以说一直情同父子。
听了两人的问安,官家微笑道:“我的身体,已经好很多,你们不用挂念了。”
“叔父还是要多休息,国事什么的,有相公们艹心。”赵宗实的声音,如他的长相一般温柔:“这次一定要调养好了,不能留根。”
“嗯,”赵顼点点头,温声道:“你家大郎的疹子好了么?”
“前曰便已经好了,现又活蹦乱跳的了。”提起儿子来,赵宗实脸上的笑容,终于热烈了一些。他那八岁的长子赵仲针,生得虎头虎脑聪明伶俐,深得官家的喜爱。
“有一阵没见他了。”赵祯责怪道:“怎么没带来让我见见呢。”
“怕是没好利索,带了病气来,”赵宗实温声道:“过两天,他彻底康复了,定带来给叔父请安。”
“也好。”赵祯点点头,又转向赵宗绩道:“你家那个小子呢?”
“整天除了吃就是睡,”赵宗绩没有赵宗实那么生猛,十五岁结婚,十六岁生娃,他的儿子才刚满月……也正是当了父亲,让他不想再装疯卖傻,那样会让儿子瞧不起的:“倒是没啥毛病。”
“不要大意,小孩子要格外小心啊……”赵祯感慨一句,好像触动了心事,沉默半天,才缓过劲儿来,看着两人道:“你们的作业,做好了么?”
“做好了。”两人同时点头,各从袖中掏出一本,同时起身。
便有宦官上前,接过来,转呈赵祯。
赵祯点下头,示意他搁在桌上,望着两人道:“大体说一说吧。”
“我们这些小辈才疏学浅,懂什么国政大事?大都是人云亦云,偶有自己的一点想法,也不过博叔父一笑。”自然是赵宗实先来,他谦虚几句,然后侃侃而谈道:“孩儿以为,要想达到回河东流的目的,最恰当的方法,便是开六塔河,使黄河水归于京东旧河入海……在诸条黄河旧道中,这条河道比较顺直,距大海里程也比较短,而且又通过疏浚堕塞,裁弯取直,加修堤防等措施……”
巴拉巴拉说了半天,其实中心意思的就一句,六塔河方案好!
官家却一直保持倾听的姿态,耐心听他讲完,这才微笑道:“很好,你用了不少心思。”
“叔父谬赞了。”赵宗实谦逊道。
“绩儿,你呢?”官家看向赵宗绩道。
“回禀叔父。”赵宗绩深吸口气,朗声道:“孩儿认为六塔河方案,乃是大大的谬误!”
“哦……”官家微微讶异道:“何如?”
赵宗实也面色微微一变,旋即笑而不语。
“道理很简单,要是横陇故道能用,为何黄河还会改道?”赵宗绩沉声道:“黄河本就是三分水七分泥,无不淤之理。而淤泥沉淀,都是从下游水缓出开始的。下游淤淀越高,水流就越慢。上游的流速太快,下游的流速过慢,则从中游低下处决堤。此其常势也。”
“孩儿专门查阅了水文资料,发现自唐朝末年,这条水道下游决溢,便逐渐增多了。而进入本朝,京东故道更是屡决屡复,而又屡复屡决,已经到了根本无法整治的地步。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孩儿又派人前去实地调查,还访问了上百名经验丰富的老者,得知黄河自濮阳以东,皆已淤高,并不象李仲昌等人所说,只是铜城以上才算高地。”
“实际上铜城以上可算‘特高’,而且河床越往东越高,最高处与商胡口的落差接近百丈……避高就下,从高到低,乃是水之本姓,所以凡是河流已弃之高地,其故道是很难再恢复过来的。即便是用强力暂时恢复过来,但用不了多久又必定在上游低下处决口,造成新的改道,而故道终究还是故道.六塔河不可开,其根本原因就在这里!”
“动工之初,李仲昌等人说,六塔河可以起到分流的作用,减少洪水对黄河的压力。可孩儿得知,实际上分流之后,恩、冀两州水患依然,仍然危急四起。而其分减之水,因下流无归,已使滨、沧、德、博、齐数州为患;若待其全归,为患更将数倍于前。而以上五州,素号富饶,河北一路,财用所仰,今引水注之,不唯五州之民破坏田产,河北一路,坐见贫虚。究其损失就更加无法计算了。可见,请开六塔的建议,实在是荒唐至极,为害无涯,完全不可取!”
赵宗绩慷慨陈词时,与方才赵宗实侃侃而谈时,官家的神情动作,似乎没有什么区别,都是很耐心的倾听,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会从一个细小的动作上,发现一些不同。
方才听前者讲到一半时,赵祯的耳朵便微微动起来,而听后者讲完,官家的耳朵都一直是直楞楞的。
过了一会儿,官家才笑道:“绩儿,你可知道,这番话传出去,是要得罪人的。”
“但孩儿更怕叔父的子民遭受无妄的洪灾。”
‘无妄’两个字,刺痛了赵祯,官家那细长的眼睛微微眯起,又问赵宗实道:“实儿怎么看?”
“孩儿听弟弟讲得,似乎很有道理。”赵宗实微笑道:“但我想那李家三代水臣,李仲昌家学渊源,断不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所以孩儿还是相信二位宰相的判断。”
“嗯……”赵祯听了,点点头,似乎他也是作此想法。
“叔父!”赵宗绩心中暗叹一声,起身抱拳道:“几十万大宋子民的身家姓命,不该冒任何风险啊!”
“嗯……”赵祯又点点头,似乎对这一点很赞同。
从福宁殿里出来,兄弟俩肩并肩往外走。
“贤弟,你的病好了?”赵宗实温声问道。
“兄长,我没病,那只是闲着无聊,好玩呢。”赵宗绩微笑道。
“都是当爹的人了,得有个大人样了。”赵宗实伸出手,笑着从他肩头,摘下一片枯叶,微笑道:“今天你的表现很好。”
“多谢哥哥夸奖。”赵宗绩苦笑道:“我就是个直肠子,这番话传到我爹耳朵里,肯定要挨揍的。”
“怎么会呢,王叔高兴还来不及呢。”赵宗实摇头笑道:“对了,我得了一套《大荒经》,煞是有趣,你什么时候过来一起赏鉴?”
“小弟就是不缺时间,改天哥哥有暇,派人唤我就是,随叫随到。”
“哈哈,好。”说话间,走到宫门口,一出宫门,就是繁华的大街。宦官牵过马来。接过缰绳,赵宗实笑道:“那么改天见了。”
“送哥哥。”赵宗绩唱个喏。
望着赵宗实远远离去,他这才垮下脸,苦笑道:“我半边身子都要冻僵了。”
“你怎么不说。”牵马的竟然是陈恪,他呵呵笑道:“他半边身子都要烤糊了?”横竖两人关系已经瞒不住人,何必还要遮遮掩掩?
“哈哈……”赵宗绩笑道:“还不知怎么生气呢。”
“气就气呗,”陈恪笑道:“还怕他?”
“你可别这么说,”赵宗绩不无担忧道:“他有二十七个兄弟。”
“靠,他爹这么能生?”陈恪瞪大眼道。
“能生也是本事,”赵宗绩点头道:“兄弟多了,总有几个穷凶极恶之辈……据说他家老八老十六,与‘无忧洞’、‘鬼樊楼’有极深的瓜葛。”
“无忧洞,鬼樊楼?”陈恪微微皱眉道:“那是什么?”
“这汴梁城经过百多年的营造,地下沟渠极深极广,”赵宗绩指指脚下道:“便有许多亡命之徒,藏匿其中,自称‘无忧洞’,据说其中最大的一个,是丐帮所建的‘鬼樊楼’,专门从地上掠妇女下去卖银迫害。”
“不至于吧,”陈恪看看繁华若斯的汴京城,难以置信道:“汴京城五里一铺、每厢一营,有多少军警?怎么不剿灭他们?”
“怎么没剿过?历代开封府尹,也不是没派人下去清剿。”赵宗绩摇头道:“可是,这汴京城一百几十万人口,其中有多少市井无赖?每天又产生多少地痞?剿了一批又一批,就像割韭菜一样,是剿不净的……”顿一下,他压低声道:“再说,能在一次次清剿中活下来的帮派,那都是有背景的,我方才不是说了么……”
“原来是有保护伞啊……”陈恪恍然。
“总之,你千万要小心,”赵宗绩道:“这街边的乞丐里,八成就有那种人,他们不敢把我怎样,就怕会盯上你。我让老钱他们跟着你吧。”老钱,是赵宗绩的卫士长。
“也好。”陈恪点点头,没必要应充好汉——
分割——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