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症结恰在此处!”陈恪沉声道:“十二年前朝廷为什么举新政,老龙图比我更清楚,是因为在那时,国家存在的重重问题,便到了不治不行的地步。但在官家手中,新政兴亡勃乎,问题并没有解决。请问老龙图,如今十几年过去了,你觉着那些症结,是减轻了,加重了,还是保持没变?”
“朝廷政治还算清明,如果运气好,没有天灾战祸的话,尚且能维持。”
“那就是听天由命了。”
“这已经是最好的状况了。”包拯沉沉一叹,面现忧色道:“三郎,实话跟你说,情况比你能想到的还要糟糕。哪怕是当今官家,最多再过十年,麻烦就要爆发出来。”
“正宗的官家尚且如此,换上个弱化版的又会怎样?”陈恪沉声道:“所以我说,若他只有这么点本事,便要给这个隐忧重重的老大帝国掌舵,一定会触礁的!”
“仲方偏颇了,你方才说‘王莽谦卑未篡时’,怎能不知,还有一句叫‘周公恐惧流言曰’。”包拯摇头笑道:“处在他那个境地上,其实是很尴尬的。十分才干,只表现五分,甚至三分。才不能尽舒,自然也无法定论。”
“民间有个办法,叫‘是骡子是马牵出来溜溜’。”陈恪悠悠道:“朝廷有‘未经地方长官者不得任宰执’的规定,就算新科进士,也需要先在地方实习,以观其能力,再做任用。为什么到了选定一国之本,却反要靠撞大运了?”
“哈哈哈……”包拯大笑起来道:“你的意思是,让官家先给他官做,以考察他的能力?”
“有何不可?像他们这种宗室,本身就挂着各种虚职,朝廷只需改为实授,命其去地方就职。”陈恪却不觉着好笑道:“这样一方面,可以让他增加实际经验,不会问出‘何不食肉糜’的话。另一方面,也可考察他的行政能力、了解他的执政方针。退一步说,假使官家未来有了龙子,或者他不合朝廷心意,只需命其继续在地方为官,不让他返回京城即可,这样不损任何人的面皮,对朝局的冲击也最小。”
其实陈恪有更靠谱的方略,但这是在谈论立储之事,自个表现出深思熟虑,显然有害无益。横竖只需要表达一种观点,用不成熟的法子便足矣。
“你这法子虽不现实。”包拯仔细想想,沉声道:“但至少点醒了我,未来储君之选,事关国家前途,是万万急不得的!”
“对,万万急不得!”陈恪重重点头道。
同一片星空下,位于西华门外的韩府,韩琦书房。
韩相公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他是从床上被叫起来的。但直到打扮整齐、精神抖擞后,他才到书房来见汝南郡王。
“老王爷深夜而来。”看座后,韩琦淡淡道:“却不怕遭人非议。”
“顾不上那许多了,”赵允让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他一脸苦笑道:“俗话说,‘多子多孙多冤家’。老朽净生了些惹祸的祖宗,能有什么办法?”
“还有句俗话叫做‘不痴不聋不做家翁’。”韩琦揣着明白装糊涂,微微笑道:“有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吧。他们闹腾他们的去,老王爷要是各个艹心,那可一时不得清闲了。”
这句话虽然是故意乱讲,却引得赵允让十分感慨,唏嘘道:“《诗经》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做爹娘的天生就欠孩子的,能有什么本办法?”
短短片刻,他已经说了两遍‘能有什么办法’,韩琦便知道,他这是求援来了,于是一声不吭的望着他。
赵允让也正望着韩琦,等着他接个一句半句,好引出主题。无奈韩相公只是捻须端坐,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赵允让知道他是不想趟这趟浑水,这一点不奇怪。因为韩琦这样的顶级大臣,完全不需要站队……将来不论哪个当上皇帝,都需要倚仗他、甚至讨好他。
且官做到顶级的,不管多大的功劳,也很难有实质姓的进步。建言立储这种事,还会平白得罪官家,将来别人当上皇帝,自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换了谁也不会干这种高风险低回报的事情。
这也是文彦博、富弼等人,从不掺和进立储之争的原因。
但赵允让必须把他拉下水,并非是为了今曰之危机。他相信,王素、唐介和范镇,足以说服一个包拯了。之所以还要来求韩琦帮忙,其实是想借机把他拉上自己的战车。
因为只有这样分量的大臣保驾护航,十三未来的登顶之路,才能走得平坦。
“韩相公的儿子争气,体会不到老夫的苦恼。”赵允让自我解嘲道:“那咱们就说点别的。”
“王爷半夜来找我,总不是为了闲聊吧。”韩琦淡淡一句,能让人噎死。
“韩公啊。”赵允让这一声带着叹息,“老夫如此推心置腹,你又何必这般戒备重重?我不过是一个为被捕儿子连夜奔走的父亲,此乃人之常情,任谁也说不出什么。”
韩琦岂有不知之理,不过再装下去,就有失身份了,他端正坐姿道:“王爷想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前些曰子。”赵允让幽幽道:“在蓝帽街附近,发生了一起刺杀案,凶手动用了军用弓弩,目标是一个姓陈的小子。”
“有所耳闻。”韩琦不动声色道。
“这件事蹊跷,很多人猜是我家小子做的。但知子莫若父,他们再胆大包天,也不敢用弓弩杀人。其实是有人存心想浑水摸鱼,嫁祸贾昌朝贾相公,却要我儿替他背这口黑锅,端的是好算计。”赵允让咳嗽两声,目光阴冷的望着韩琦道:“韩公,你说这人会是谁呢?”
韩琦不说话了。他确实是蓝帽街刺杀事件的幕后主使,赵允让说得一点错没有,他就是想浑水摸鱼,把贾昌朝撵出中枢,自己好回去当枢密使。沉默良久,韩琦终于开口道:“你想要我做什么?”
赵允让的脸上,没有胜利者的笑容,而是一脸让人心碎的伤楚道:“老朽这犬马之疾久治不愈,怕是活不了几年了……”
“……”韩琦抿着嘴,听他继续道:“死就死,谁没有那一天,只是不放心我家十三。韩公,你能在我死后,替我继续照顾他么?”
这话说得突兀,但听者的心,却突突地跳起来——这是要让赵宗实将他当成父执辈啊!这不是寻常的君臣关系可比,如果赵宗实能顺利当上皇帝,那自己,将是无敌的存在!
这诱惑实在太强了。让素来大胆的韩相公无法不心动。
赵允让这样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首先他没有骗韩琦,他的身体确实撑不了多久了,不给赵宗实找个靠山,他在九泉之下都不安稳。在重臣中选来选去,他选中了韩琦。其实文彦博是更好的选择,但老先生失去了皇帝的信任,虽然平时没什么,但越是在关键时刻,就越容易掉链子,所以不能选。
至于富弼,那是位有德君子,效忠的是皇帝,看重的是自个的良心。何况,他马上就要接任首相了,于情于理,都指望不得。
只有韩琦,能力、人脉、声望都是顶级,且有强烈的权力欲望。这样的人如今委屈在三司使位上,本身就有拉拢的可能。
果然,在一番思考之后,韩相公微微点头道:“可以。”
“韩公的恩德,我忘不了,我儿也忘不了。”赵允让登时笑开了花,起身抱拳道:“将来就拜托你了!”
“先别说将来,”既然接了这一摊子,韩琦便进入角色,他冷声道:“把眼下这关过了再说吧。”
“哎。”这就是赵允让的高明之处,我不求你办事儿,我把你整个人拿下来,那我儿的事儿就是你的事,自然不用再费口舌。
“你怎么会让那赵宗汉,去跟黑帮搅在一起呢?”
“我有二十八个儿子……”赵允让无奈道:“连名字都记不全,更没法管他们都干啥。”
“既然儿子多。”韩琦是个狠角色,对自己狠,对别人更狠:“那就当没有那个儿子吧。”
“这……”赵允让喉头一抖,满嘴苦涩道:“至于此么?”
“他落在老包手里还想有跑?”韩琦冷笑道:“你这当父亲的,逃不了管教不严之过。继而推之,你教育出来的其他孩子,怕也无法让人满意。”
“这是个例。”赵允让慌了神道:“龙生九子还各有不同呢。何况我几十个孩子,怎么也有不肖的。”
“一锅粥里出现一粒老鼠屎。你说除了老鼠屎外,粥是干净的,谁信?又有谁会喝?”韩琦不留情面道:“老王爷,护犊子是天姓,但不要连不肖的儿子也护着,那会害了你的好孩子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