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彩盯着眼前的男子,慢慢的压下去胸中的翻腾。
睿王石诫赶去龙胤,连百里炎都离去了?
她怎么就觉得这档子事情,竟似有些好笑呢?
可这样子好笑的事情,却又蕴含了一股子的血腥和诡异。
纵然以山林为掩,可是云彩却打心眼里面,生出一缕风雨飘摇的不安之意。
定州虽山林险峻,这些年来苗民尚可安居。可这不过是因为几方势力角逐,才让他们定州苗族暂时安稳些个。
不能怪她以女儿为诱饵,只因为,如今局势可谓是风雨飘摇,稍稍走错了一步,那就粉身碎骨,可谓是万劫不复。
云彩淡黄色脸颊之上,一双眸子忽而好似浮起了几许的幽润之色。
“那殿下如今,又觉得定州苗族,应当如何?是否觉得蛮族不逊,狡诈多变,背信弃义?”
云彩垂下头,轻轻的拂过了衣衫儿上的金丝银线。
那虚伪的笑容从云彩脸颊之上轻轻的散去了,却透出了眼前苗族女郎的真实心意。
“所谓狡诈多变,背信弃义,不过是因势所需,所做出来的抉择。如果中州皇族国力强盛,归顺依附,也是理所应当。要是没有能力约束,也怪不得别人。”
百里聂这样子说着。
云彩耳边彩珠轻轻的晃动,脸上也浮起了笑容:“殿下果真是体贴,不似别的中原人,不知晓我们这些少民的难处。”
百里聂的双手,柔顺的按在了膝头,继续说下去:“因势而为,所以当龙胤有了有了我这位长留王殿下时候,阿聂在生一日,苗族应该遵从的大势,就是归顺龙胤。王上,所以在我心中,一直将你当作自己人。”
说到了这儿,他端起了眼前酒水,一饮而尽。
周围,却是一片的安静。
云彩的笑容,却也是顿时僵在了脸上。她都有些佩服百里聂,如今百里聂独身一人,身居苗寨,无依无靠,什么都没有。
可是他反而侃侃而谈,说着这么些个大话,那样子理所应当。
说什么,定州的苗民,应当顺从龙胤朝廷。
这样子的话,他居然是极为自然的说出口。
他知不知道,只要自己一声令下,学你们汉人一样扔出了杯子,那些个刀斧手,就是会鱼贯而入。苗族的勇士,便可轻轻巧巧的,摘去了百里聂那颗极为漂亮的头颅。
可是偏偏,这些个极为张狂的话儿,由着百里聂轻描淡写的说来,竟好似有些个惊心动魄的韵味,有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魄力。
云彩也见过了许多能说会道的汉人官儿,可没一个人,有着百里聂的气势。
自己人?怎么由着百里聂这样子说出口,自己内心竟忍不住微微发颤,有着些许心悸。
苗族女王,刚毅狡诈,是极少会有这样子的感觉。
就连雅朱,她可谓是极为厌憎百里聂的。饶是如此,百里聂这样儿说话时候,她居然,居然觉得百里聂并不是虚言恐吓。
“自己人?殿下果然会说话,说得多动听。难怪,我刚才还瞧中你了,有意招你当女婿,将桃子许给你。”
云彩重新浮起了温和的笑容,不知廉耻的又干脆拿自己女儿出来打圆场。
桃子不由得气鼓鼓的,嘴里面塞满了糕点,吃得鼓鼓得,两边腮帮子顿时也是鼓胀起来。
她年纪小,不懂事,可是察言观色,觉得亲妈说要将漂亮王爷哥哥给自己,其实不那么真诚。
“这远在京城的事情,妾身理会不了,也理会不着。妾身一直都是与殿下相谈甚欢,而殿下所言所语,妾身自是相信的。方才,妾身和殿下可巧便是谈到了燕州之事。妾身愿意相信,一如殿下所言,燕州尽在你的掌握之中。可纵然燕州暂时落入殿下手中,殿下能如何?若是豫王兵马驻守东海,可能别的人还忌惮三分。可眼下,燕州在殿下手中,就仿若是无主之物。至少,李玄真定然是会蠢蠢欲动,绝对不会干休。还是殿下准备说动锦州,出兵增援?纵然靠着殿下巧舌如簧,说动锦州官员,只怕整个燕州,反而作为别人的嫁衣裳。”
云彩纵然不似百里聂那般,天下之事,掌控于手,至少也是对东海之事,极熟悉的。
天下天平的时候,那些个锦州豪强,可能还会乖顺听话,假意顺命。
可如今天下大乱,只怕从前那些个忠心耿耿的狗,如今也化为了狼,有那么一些别的心思,另有打算。
“锦州是龙胤国土,他们身为龙胤臣子,自然也应该恭顺听话。不过王上有一事错了,锦州毕竟离燕州远了些。若要就近支援,还是徐州兵马最为接近。徐州驻军大将白采君,名下有四万人马,也是龙胤精锐。王上应该还是熟悉的。”
百里聂轻轻的一句话儿,却让云彩心中一凛,心中流转了几许的恼意。
她自然是知晓白采君的,洛家一手制造的苗乱,彼时朝廷让苏定城平定叛乱。
虽然苏定城是有意养寇自重,可也是与苗民有过交手。
而这白采君,便是苏定城的心腹。
他不但是和苏定城师徒相称,还娶了苏家族妹,一向可谓是极亲近的。
白采君又怎么会舍弃了夫妻情分,师徒之恩,顺从于百里聂?
云彩不动声色,轻轻的笑着,缓缓说道:“可是妾身听闻,徐州兵马受白采君节制。他的爱妻苏氏,容貌娇美,秀外慧中。夫妻二人,宛如神仙眷侣,一向恩恩爱爱。难道殿下用什么说动了白采君,竟肯抛妻弃子,一心跟随殿下,谋求荣华富贵。若是如此,倒是让妾身对天下男儿,都是为之齿冷了。”
百里聂却轻轻的叹了口气:“我以为王上既然是身为苗女,又是女王,至少眼界开阔,不拘礼数。为什么王上居然会这样子想?难道白夫人身为女儿身,便可以没有自己是非观,不可以明断是非?她是苏定城的堂妹,可是也是白采君的妻子。手心手背都是肉,然而究竟偏向谁,岂不是要看谁做得对,谁又做得不对。苏定城身为龙胤臣子,得到父皇的恩惠,所以才步步高升,乃至于手握重兵。可是朝廷对他如此恩养,他却有了异心,为了一个前朝逆贼之女的美色,他便如此的心狠,宁可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他心肠狠辣,忘恩负义,为什么白夫人要跟他同流合污?”
“而白采君,更不是个丧心病狂,不明是非的人。更何况,本王与他,早有私交。”
云彩眼皮轻轻的跳动,百里聂这所谓的早有私交,不过是修饰之词。
如若说得明白些许,那就是百里聂早收买笼络了白采君,而又放任白采君到苏定城身边。苏定城将白采君视为心腹,以为对方绝对不会背叛自己。可是谁又能想得到,对方早就是属于百里聂的棋子。
这样子的手段,好似也确实是百里聂这样子的人,能够使唤得出来。
一场厮杀,燕州的兵变,似也已然到了尾声。
血腥的杀伐之后,燕州城在大战之后,却也是回归了一场平静。
白采君带着一万兵马,匆匆而来,一抬头,却也是看到了城墙之上的旗帜,他忽而轻轻的松了口气,唇角也是不自禁的泛起了笑容。
他盯着那燕州城墙上的一道身影,瞧见了青麟。
那女子婀娜多姿也不失英姿飒爽,宛如一道绝美的风景,又仿佛带着一股子令人安心的味道。
白采君原本还想着,燕州的战事,可还需要自己的支援。
然而没想打,在青麟的带领之下,一切都是这样子的顺利,很快的都结束了战争。
白采君忍不住想,果然不愧是长留王的女人。
那个男人,是如此的神秘,心思却也是繁复而深邃。
只是没想到,他却也是会喜爱一个女人。
长留王百里聂所挑的女人,自然也应该是最好,最出色的。
白采君不知怎么,就是这样子的笃定。
可能,百里聂就是有着那么样子的力量,让别人相信他,甘愿顺从,听他的话。
而这一刻,白采君忽而微微有些恍惚,禁不住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彼时,自己穿着最简陋的衣衫,一双布鞋,从很远的地方来到了龙胤的京城。
他内心之中,涌动的是火热的报国念头,想要施展自己的才华,想要改变整个龙胤。
他是个理智的人,纵然知晓现实不是那么美好,可是却一定要去闯一闯。
彼时章淳太子昏聩,任人唯亲,任由外戚专权,而他毫不作为。
他本来投身豫王麾下,却发现这位豫王殿下,也不是什么好货色。
纵然百里炎说得天花乱坠,说得好似打动人心,慷慨激昂。
可是这位豫王百里炎,不过是想煽动出身卑微却怀才不遇男儿的不甘心。
他眼见着百里炎行事,毫无王道风范,贪污舞弊,相互包庇,任人唯亲。百里炎听之任之,却劝慰质疑的白采君,说什么夺取权势必定需要一些污秽的手段。只要成功,那么他大权在握,就是清除积弊。
可白采君不像别的人那么激动,他容色冷漠,不屑一顾。在白采君瞧来,靠着这种手段夺来的权势,就算有朝一日,大权在握,这个人也只会继续妥些下去,仍然不过是玩弄权术。
就算自己的理想,注定不能成功,他也宁可虚耗一生,也不必一头栽入泥地里面去。
离开了豫王府的那天,他漫无目的的在大街之上走着。
然后一辆马车就在白采君的面前停了下来了。
车帘轻轻的卷开,对方虽然轻轻的用面具遮挡住了脸蛋,却也是难掩这个男子的绝世风华。
白采君既然是在豫王府呆过,自然也是认得眼前这个男人。
长留王百里聂,整个龙胤最俊美的男人,谪仙般的人物。
然后,他与百里聂倾谈良久,被对方折服。他佩服百里聂的眼界、胸襟、气度,他也很开心,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有理想的男子。
他甘愿效忠百里聂。
如今的龙胤,看似平和。可这平静的外表,却早就有着暗潮汹涌,轻轻的荡漾。稍不留意,便是会令人粉身碎骨。
白采君是个聪明人,他也瞧出了这道暗涌。
故而,当初百里聂让自己任职东海武将时候,他也是毫不犹豫的领命了。
遇到苏清荷时候,白采君也有过一缕犹豫,毕竟苏定城的野心,并没有隐匿得那么好。
其实什么前朝余孽,罪人之女,乃至于所谓的男女之情。这些,都不过是苏定城自欺欺人的借口。
苏定城这个定远侯,早就不是什么安分守己的人。
可没想到,自己却喜爱上了苏家族女,情意深深,不可自拔。
他爱苏清荷的容貌和才学,更喜欢苏清荷的品行。她是那等,难得出淤泥而不染,干干净净,高洁善良的姑娘。
犹豫之际,他写信给了百里聂,倾诉了自己的苦恼。
百里聂那成精的狐狸却干干脆脆,让他抱得美人儿归,问他是不是不能搞定自己老婆,记得好生待她就是。
然后这一次,苏清荷果真没让自己这个夫君失望。
苏清荷对苏定城这个族兄素来尊敬,可是现在却是不齿。长留王表示,可容苏家族人不受牵连,苏清荷更是感激。
他抬头,也看到了王坎,看着王坎轻轻一拂右手手臂。
而白采君也顿时做了同样的动作。
他们这些,长留王百里聂的人,潜伏于东海,手臂上均有一朵火焰刺青。
东海的野心家们处心积虑,可是百里聂何尝不是深谋远虑。
就好似先前燕州反抗东海逆贼的任知州,他同样属于这样子的一个联盟。
故而任知州平素纵然对李玄真恭顺,却是在关键时候,反抗抵御逆贼。
只可惜任知州被叛徒出卖,方才落得这样子一个可悲的下场。
一想到了这儿,白采君的眼眶却也是微微有些湿润,内心之中更是不自禁的浮起了一缕难言的伤感。
一旦战火升腾,总不免有着牺牲的。
可是纵然是如此,他内心之中,却也是有着一个声音在期待。
只盼望,这天下太平,长留王的算计,算无遗策。
此刻,青麟身边的亲卫,却也向她回禀。
原本虎视眈眈的李玄真兵马,在看到白采君支援之后,终于选择退兵了。
而这,本来便是一桩顺理成章之事。
失了燕州,李玄真本来便只有两郡之力了。
这胡人一向多疑谨慎,绝不会无的放矢。眼见燕州、徐州结为联盟。
李玄真自也不会再轻易开战。
东海局势,本便是这样儿的变幻莫测。他自己和朝廷兵马硬碰硬,又能有什么好处?岂不是,让睿王石诫占尽了便宜?
李玄真从来就是墙头草,心志不坚,多疑善变。
纵然已然叛变朝廷,可李玄真绝不会坚毅果决,不顾一切上前。
这个胡人,就好像是一只狡诈的狼,等着关键时候,再扑过去,狠狠的咬上一口。可当真遇到了强敌,狼却是会小心翼翼,费心斟酌,加以观察,等待对方弱点,而不是贸然进攻。
而定州的苗寨之中,一场宴会散去,雅朱送着百里聂这位贵宾回房。
平日里,雅朱对这个贵客是不怎么客气。她觉得百里聂纵然是有着那么一个好皮囊,可是心眼多,满身都是心眼子,满心都是想着算计人。她不喜欢这个男人,更是打心眼儿里面厌恶。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今日听到了百里聂说的那些话。
她看着百里聂,居然有些毛骨悚然。
不知不觉,也有些不敢造次。
她心里叹了口气,也有些无奈,不再叮嘱那些侍卫看紧百里聂了。
叮嘱了又能有什么用呢?百里聂有着三寸不烂之舌,说起话儿来,连枝头上的雀儿都能哄下来。
百里聂要吃只雀儿,他能温温柔柔哄着那雀儿自己拔毛,跳到了油锅里面去。
一般的凡夫俗子,又怎么能跟这个人斗?
她略一犹豫,不觉开口:“殿下,我有一事不明白,还盼殿下,能为我解答一二,可否?”
而百里聂永远是那样儿性子极好,客客气气的:“雅朱,我早就跟王上说过,咱们是自己人。”
他显得那么样儿的好,有求必应,客客气气的,又是这般的温和可亲。
可是雅朱听到了自己人三个字,却也是莫名打了个寒颤。
却一咬牙,不觉问道:“殿下哄得白采君为你做事,可是定远侯苏定城,他并不是一个大度的人,又怎么会不记恨在心。他恐怕,也是绝对不会干休。苏定城早就有不臣之心,对龙胤朝廷并不忠诚。如今,他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公然背叛龙胤朝廷,殿下的处境,岂不是十分不妙?”
百里聂反而轻轻的笑起来:“雅朱统领,其实你是个简单的人,越是简单,越是不易被人动摇。这些个话儿,并不是你要问,而是王上想问的,对不对?”
雅朱生出了一种被人彻彻底底看透的毛骨悚然的感觉。
她却也是死鸭子嘴硬:“殿下说笑了,这些话儿,确实是我自己想要问的。王上?这跟王上能有什么关系?”
百里聂唇瓣轻轻的吐了一口气,动人的面颊不觉流转了一股子郁闷的味道。
“其实我都说过了,是打心眼儿里面当王上当成自己人。其实王上想要知道什么,直接了当问我就可以,又何许遮遮掩掩的?”
雅朱唇角轻轻的抽搐,这老狐狸居然还委屈上了。
百里聂倒是坦然回答:“苏定城本来就是个无胆匪类,更何况他纵然是个有胆匪类,如今也是决不敢轻举妄动。王上必定想要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这样子的肯定。”
雅朱咬牙切齿:“属下已经说过,不是王上要问的。”
百里聂却是微笑:“其实王上实在是个极为聪慧的女子,她知道定州苗族要保持超然的位置,那么东海势力内斗,定州苗族自然也是会隔岸观火,超然物外?雅朱,你好奇她为何肯借五百苗兵给我?那是她认为龙胤与东海叛军已经是如绷紧的弦,只要轻轻推一把,就是彻底开战。她认为,我谋算燕州,就算不成,那么整个东海,也是会一场大战。既然是如此,又何不加上一点微弱的力量,就是那五百苗兵。”
雅朱听得并不如何顺耳,顿时反驳:“胡说,我苗族女王心怀坦荡,才不会如此算计。”
百里聂却笑得好似有蜜糖一样,温和说道:“心怀坦荡死得快,身为人主,精于谋算,可并不是一件坏事情。不过,本王顺水推舟,当苏定城的探子,看到你们苗兵帮忙攻打燕州,你猜他会怎么想?”
“心腹大将背叛,定州苗民已经与我百里聂结盟,他吓得胆子都要破掉了。他不会这个时候,自讨没趣的。”
雅朱咬牙切齿:“你是故意的!”
云彩女王可没答应什么所谓的结盟。
百里聂叹了口气:“谈什么故意不故意,本王说过,内心将你们当成自己人,故而自然让你们有着自己人一般待遇,此心可昭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