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两人皆哈哈大笑起来。
半丈之遥,杜少卿手中的酒终究被他洒在了前襟上。
说者许是无心,听者正满腹有意。
他家少将军自然知道他自称断袖乃是为了躲亲事,自然不会真以为他……
明知必是如此,杜明辛还是无端有些心慌。
终究还是将那狼牙从袖中取出,攥在了手心。
距离他数座之远,有人将他情态看在眼中,隔着帷帽端起一盏清酒喝了下去,那人穿着一身玄青衣袍,唯有腰上悬着一碧绿香囊,
越是见他坐立不安,那人帷帽之后的唇角越发勾了起来。
与自己年纪相当又如何,这分明还是一莽撞小子。
在心中如此促狭之人自然就是略施小计来来解自己心事的卫蔷。
又稍坐片刻,卫蔷一口将壶中酒尽数喝了,掏出一小串钱放在案上,便起身离去。
至于那被她从林家借来做戏的二人本就是这南市中混迹之人,不用她再操心。
自从在北疆立下通律,卫蔷就极少公器私用,她虽然从小是顽皮不驯的性子,骨子里却还是极重法度之人,可今日为了燕歌,她还是破了例。
毕竟,当年那个被她从兔子皮堆里刨出来的孩子,她没有给她一生无风无雨,反倒是那孩子将一身筋骨为她为北疆磨成了如今的悍勇模样。
见了那狼牙,卫蔷还有什么不懂?
她想燕歌能有一份喜乐。
平淡也罢、庸碌也罢,如晏青红那般恩爱久长也罢,如林重华那般咏絮无果也罢。
如今正是好年华的燕歌,也该有眼下这份喜乐的。
一时间旧事萦绕心头,卫蔷驻足站在南市的熙攘街上,看着人来人往。
林锦绣说燕歌总在酒肆与这小子笑谈。
再过两年,北疆粮食宽裕了些,云州城里也可建些酒肆。
这般想着,卫蔷又捏了一下自己的袖袋,里面轻飘飘一如既往。
“得去信给重华,预支我几年俸禄攒些聘礼。”
她久在北疆,早把世家的婚嫁习俗忘了个干净,只记得一个三书六礼,此事定要找崔姨帮忙张罗,她自己大概也就能去抓对活雁,至于媒人……裴道真算是一人选,亦可请崔姨的大兄崔玠来帮忙。
杜明辛之父杜光义喜佛,她可写信去往北疆,看看库中可还有什么未处置的佛像佛经。
至于嫁衣,该让林家从南地寻上好的红锦,总不能让那小子嫁入北疆时失了体面。
深谋远虑搅弄朝堂的镇国定远公思来想去,都没察觉自己一心都是让卫燕歌“娶”了杜明辛。
可见也真是昏了头脑。
清风掠动薄纱,薄纱之下是她的笑。
燕歌之后,那些年幼就跟着自己在北疆搏杀的孩子们也许就陆陆续续各自有家了。
她想摸一摸自己的刀,却只在腰间摸到了一把细剑。
低头一笑,她才发现充耳的叫卖声竟远了,自己已不知不觉走到了南市一角的僻静处。
左右看去,像是在几屋舍的后门夹道之间,远远能看见南市外墙,想起自己将马忘在了酒肆门前,她只能重辨方向去找来时之路。
“堂堂卫二郎竟将自己的马都忘了,要是让人知道,还不知道如何笑话。”
口中自嘲,卫蔷用手指晃了晃腰间的香包,闻着西边路上有丝丝酒气,就往那去了。
一家酒肆门前,一汉子喝得醺醺然正要上马,却从失手从马上摔了下来。
马受了惊,嘶鸣一声却没冲出去,又慌又乱,四蹄乱踏。
那汉子摔倒在地还没爬起,眼见惊马要踩到自己身上,酒也醒了,四肢并要爬起,却慌得使不上力。
四周行人纷纷避让,连酒肆店家都躲回了店里,那汉子挣扎了一下,奋力滚到一边,却是慌不择路,正滚到了马的身下,另一边马蹄又踩了过来。
只见马奋力想要挣脱被捆在横木上的缰绳,伴着一声尖锐的嘶鸣,前蹄高高撩起,汉子避无可避,眼看就要被踢中胸口。
胆小之人已经捂住了眼,不忍看有人丧生在眼前。
汉子也闭上了眼,本以必死,没想到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后领,直接将他从马蹄之下拖了出来,等他在睁开眼,已然是死里逃生。
救他那人穿着玄青衣袍,戴着黑色的帷帽,旁人对惊马都避之不及,那人却迎了上去,马蹄欲踏,那人竟然都能灵巧避开,身手之精妙看傻了旁人。
终于,那人一手抓住了辔头,竟将惊马生生制住。
帷帽碍事,那人一手摘了下了下来,露出一张长眉明目的如画面庞,正是正在寻自己马的卫蔷。
将帷帽随手放在马鞍上,卫蔷一手制马一手在马身上细细摸索探查,很快就在马颈处找到了一处伤口。
再看看那艰难站起来的汉子,身上,她说:“你摔下来的时候身上配饰伤了马,伤口略有些深,将周围毛发修剪一下,给它抹些伤药。”
汉子一瘸一拐走过来,就见自己的救命恩人一面轻拍马头一面又说:
“你这马的水喝得少了,你看,将皮拎起来褶皱消得慢,喂水最好每日都换新的……”
那汉子死里逃生,本想一鞭子抽在马上,可他这救命恩人一看就是爱马之人,他张了张嘴,行了一礼,道:
“在下姚乙,京兆人士,来东都访友不得,今日承蒙恩公援手……”
卫蔷听着他满嘴感激不尽,又摸了摸马,,反手拿起帷帽戴在头上,只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你来的路上走得太急,以后出门在外多给马喝些水,这马劳累多日,水也少喝,又在颈上挨了一伤,说起来倒比你还凄惨些。”
竟又嘱咐了一通养马经。
闹事惊马一事早就叫嚷着半条街都知道了,对面茶肆一众人出来,只听见救人者在教人养马,有那促狭书生笑着说:
“那人还以为人家是救自己,也想不到人家竟是为救马而来。”
“听说救人那人长得极好?潘安之貌?单手擒马?洛阳城中何时有这等人物?”
“怎么又将帷帽戴上了?”
听说从马下救人之人在教人养马,茶肆前卖胭脂水粉的摊子旁,一穿桃红罗裙的女子抬起了头看向救人之人,却只见了一戴着帷帽的背影。
这女子容色平平,身材纤高,拿起一盒水粉,将画着鸟羽花样的钱袋递给小贩,便转头离去。
绕进一无人小巷,她笑道:“没想到我在梁国国都最后一日竟知道了世上还有同林昇一般的怪人。”
口中说出的竟是金玉相撞般的男子之声。
第49章 允诺 “阿姊,兔窝儿求你。”……
有崔瑶在,定远公今年的端午佳节真筹备得甚是热闹,菖蒲、艾草、石榴花流水一般地进了定远公府,说是这三物,又何止这三物本身,各处桌上多了菖蒲纹的花瓶,添了艾草的香在府中氤氲不去,连着卫蔷在内的人更是被摁着量身定做了几身罗裙衣袍。
既然已经做了这些,崔瑶也豪性大发,干脆重新安排起了定远公府里的花木陈设,花木都动了,她又看向了各人屋中的窗纱。
不说每日回府都自觉走错了地方的卫行歌,看着水蓝色床帐有些不知所措的卫燕歌,每有闲暇必被问衣袍花色式样只能缩在书房里装死的卫蔷,制止不了干脆只能投身其中并且愈战愈勇的卫清歌,连陈重远这亲儿子都没想到自己每日那赏花弄茶调香看书随手教养陈府女儿的阿娘竟然有此等魄力。
崔瑶却过得甚是开心,知道贵重之物阿蔷定然不收,她弄的些幔帐之类在她眼中实在不值什么钱,却能让阿蔷过得更舒心一些。
她也不知道清歌小丫头跟在自己之所以身边愈战愈勇,其实是打定了主意——走的时候可以将这些用过之物都解了带回北疆换马。
厨房进了一篓河虾,大厨娘使人来问该如何整治,崔瑶一边批改学生默写的文章,一边说:“寸大的青虾确实鲜美,可吃起来也麻烦,前日清歌做了切面汤饼,饼与汤并非同锅而出,吃起来甚是滑爽,不如就取了虾仁捣碎和入面中做切面汤饼来用,至于汤头,虾头虾壳取油煎了,再以去了油的鸡汤同煮,将韭切碎出锅后撒上*,我觉得可以一试。”
大厨娘在厨下听了,午食之时果然上了一道与平常不同的汤饼,饼粉而汤清,鲜香扑鼻,又佐了一道炙排骨一道油煎后调味的冬葵。
卫蔷吃了一口面,鲜美之气顷刻间灌顶而来,听说是以虾泥和麦粉而成,顿觉得自己脾胃都金贵了起来。
吃饭之地仍是书房门口梧桐树树下的石桌,时进五月,暖风熏人,吃着这般鲜美的汤饼,实在让人心神都松懈下来。
一朵梧桐花懒懒闲闲自树上落下,正在扑那汤饼,被卫蔷反手捧在了掌心,又放在了一边桌上。
吃过了午食,素扇也已经送来了,除了秦绪爱在手中把玩的折扇,更多是绢制的纨扇。
崔瑶找人制的扇子自然无有不好,卫清歌拿了一个在手里学着崔瑶说话时的样子扇啊扇,扇了两下之后说:“太轻了。”
崔瑶用自己的扇柄轻戳了一下她的脸颊:“都如你剑那般重扇扇不就成了练武?”
卫清歌眼睛一亮:“那也挺好!”
崔夫人愣了一下,只能又戳了这傻孩子一下。
听说卫蔷要写扇面,秦绪、陈重远都守在书房门口眼巴巴看着,卫行歌看似只静静等着,一双生满了老茧的手暗地里搓啊搓,就怕一会儿伤了扇面。
他们如此期待,倒让卫蔷也不得不郑重起来。
提笔之前转了转手腕儿大概也算是郑重了。
卫蔷又不会作诗,只背了几首前人之诗句,给伍晴娘就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给伍显文就是“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崔瑶是她长辈如今又是属下,跟卫蔷讨了一把前司空御史所作“道不自器,与之方圆”。
卫行歌得的一句题在折扇上的“葱岭唯应闻歌行”,他喜不自胜,顿时露出了几分少年的欢喜模样。
在一旁俯身看着的崔瑶摇头道:“旁人的诗你都是原句,唯有你外祖老师的诗,你用便用罢,还改这这样,促狭。”
卫蔷直起身缓了缓手臂,只对自家崔姨眨了眨眼。
想到要给正读书的学生,她又取了《论语》、《孟子》中劝进之句写了。
每个扇面一一看过来,秦绪很不满意,他家阿姊难得有墨宝,怎能如此平平无奇?
“阿姊给我写一个带风月之气的可好?”话还没说完,就被卫行歌一把扯住袖子往外拖去。
卫蔷笑着看他们笑闹,最后索性写了个“风月”给了秦绪,引得其他人都大笑,没想到秦绪甚是喜欢,当即取了旧扇上的白玉坠子换了上去。
到了给卫燕歌的扇子,卫蔷还特意挑了个织成了榴花纹的扇面,踌躇良久,甚是想写一句“有花堪折直须折”,再看燕歌会不会有丝丝羞赧,好歹自己按住了自己的手,最后写在扇面上的是“刀锋所向,黑水白山”。
写罢,她长出一口气,幸好自己忍住了,不然怕是真要叉腰对燕歌说:“你速去给我将那杜少卿折了。”
她心中想着什么,旁人自然不知晓,只看着那扇面,已有人热血沸腾。
一个葱岭,一个白山黑水,两个扇面,寥寥两句已将今后卫蔷所图表露得清清楚楚。
取一地,占一地,就如眼下占了北疆一样,总有一日,西起葱岭,东至白山黑水,定远军都将攻而克之。
卫燕歌拿到扇面,一双蓝眸灼灼若有光,再看卫蔷,也正含笑着看她,似乎在问:“承影将军,你可愿以你之刀锋,来日为我取了白山黑水?”
片刻后,卫燕歌她单膝跪地,沉声道:
“元帅,与蛮族决战之日,末将请为先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