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临阙

临阙 第8节

    至于后来,宣熙六年亲政以后为什么也不选呢?太后曾经执掌江山社稷,拿捏天子权柄,深宫之中、朝堂之上,放眼望去都是她的眼线。皇帝可以一朝之际改天换地,却不能在一夕之间将那些隐在暗处的爪牙尽皆斩断,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天子喜静”。
    也许以前也曾试着信过呢?
    楚珩忽然不想再继续往下想了。
    因为谁都知道的,天下芸芸众生人人都能信错人,但天子不能。
    楚珩抬眸看了看提笔批阅奏折的陛下,恍惚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就站在距离他几步之外的御案一侧,离他这样近,却又这样远。
    大胤九州的圣明天子永远面容沉静神色平淡,永远看不出明显的喜怒和哀乐。他威严肃重,抚臣以礼,御下宽严有度,处事中正平和,是大胤人人敬仰的君主,是天下万民的表率,一举一动都是身为九州帝王该有的仪容风范。
    那从前呢?
    楚珩想,没有人天生就该是什么样子,从前这个人还不是皇帝的时候,还不曾在一路血泪中磨砺出这般帝王仪范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呢?
    他恍惚间在心底萌生出了一种没来由的奇怪念头,他想看看巍然镇静的外表下,脱去九州帝王的外衣,这个叫“凌烨”的人是什么样子。
    打断他思绪的是门外传来的一声禀奏:“启禀陛下,颜相请见。”
    楚珩站在御案一侧,看的分明,“颜相”这两个字从影卫口中说出的时候,陛下提着朱笔的手轻轻顿了一顿,一滴朱砂墨滴落在展开奏折上,殷红的一团,像是血珠子,在白纸黑字间格外醒目。
    只是须臾,皇帝落笔继续在折子上写完一行字,沉声道:“宣。”
    楚珩正准备像往常朝臣面圣的时候一样,拿纸记录禀奏要点,却见陛下放下笔,目光瞥了一眼外间走过来的人影,侧眸对楚珩厉声道:“磨个墨都做不好,白长了一双手,出去!”
    他一怔,御案上的朱砂墨锭斜放在砚台边,墨更是早先便就磨好了的。陛下面上带着明晃晃的怒意,眼神却深不见底,朝他轻而缓地摇了摇头。
    楚珩很快反应过来,行了个礼,低眉顺眼地朝殿外走去。
    行至殿门处,正好与那位“颜相”迎了个照面,楚珩脚下停了停,垂眸朝颜懋行了个手礼。
    颜懋锐利的目光落到楚珩身上,触及他面容的一瞬间,瞳孔针扎般紧缩。
    他凝了凝神轻轻点头,继续朝殿内走去,宽大袍袖的下面,被遮挡住的手悄无声息地攥紧了一瞬。
    楚珩低垂着眸子走出殿外,忆及方才同他错身而过的中年男子——颜懋,大胤的丞相,九州的权臣。
    颜相少年时曾游学天下,最终拜入韩老的座下,与现今的兰台御史大夫、韩国公韩卓是师兄弟。
    但颜懋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浪子。他出身宛州大族澹川颜氏,却又宣誓叛出家族自立门户,他是当今学圣韩老的关门弟子,却被韩师亲口怒斥不忠不义狼子野心。
    楚珩在御前时日不长,但很清楚,如今大胤的朝堂波云诡谲,以颜相为首的颜党自成一派,既和韩氏所代表的纯臣水火不容,又与世族势不两立,也同少数寒门针锋相对。
    没人看得透这位颜相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谁都知道,颜懋是个权臣也是个僭臣,为上所惮为下所惧为民所扰。
    如果说太后是陛下收拢天子权柄所必须攀过的山,那么颜懋就是那条必须渡过的河。
    楚珩在殿外站了小半个时辰,颜相终于面圣毕,从殿内走了出来。他是丞相,敬诚殿的殿阶下等着一位颜府的武者,楚珩略略扫了一眼,是名归一境,放到整个九州也是最顶尖的高手。
    这样的人,却是相府的护卫。
    颜懋一步迈出殿门,凌厉的目光不加掩饰径直落在了楚珩身上,楚珩仿若未觉,只垂眸敛眉地站在一旁。
    颜懋神情冷冽,紧紧盯了他一会儿,却什么也没说,袖子一甩,朝宫门的方向去了。
    楚珩抬眸凝视着颜懋的背影,微微拧了拧眉,心头掠上一层阴云。
    他抬头向上看,见远方东边的天际蒙着层层乌云,风雨欲来。
    相府的马车在宫门外等候,颜懋行至车前,一只脚刚踏上车凳,身形忽然一顿。
    他侧首朝东方望去,出神似的自言自语道:“两个月前,帝春台的那场夜雨,至今还未有定论。放眼九州就那五个人,却个个都难查,有一个还尤其难查。”
    身后的武者正伸手扶他上车,闻言抬头觑了一眼颜懋的脸色,开口说:“暗中查探的是韩国公世子韩澄邈,裕阳韩氏为表忠君,竟也舍得,直接让他们世子去了武英殿。”
    颜懋不知在想什么,目光凝在远处乌沉沉的云层上,半晌,忽然没来由地问了一句:“颜沧,这是哪儿啊?”
    名叫颜沧的武者迟疑了一瞬,沉吟片刻恭谨答道:“回相爷,这里是帝都。”
    “是啊,这是帝都,人人都该知道。”颜懋的脸上无端露出一丝悲悯来,“可你说咱们陛下的御前侍墨怎么就不知道呢?”
    乌云愈卷愈浓,是要落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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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首先,攻是皇帝!封建皇朝绝对统治者的那种皇帝!所以别指望他对山花心动或者说刚刚喜欢上山花,就可以毫无保留地交付信任了。同理,山花的背景决定了他也不会轻易卸下全部心防。试探与隐瞒,在起初的时候他俩都会有,当然,全心全意的爱与信任不会迟到和缺席。
    然后,他们是真谈恋爱,尊重和珍视彼此,感情里从始至终谁都不卑微、不委屈求全,自己不这样,也不会让对方这样,走到一起就是相互倾心,没有权力压迫的影子。尊重和珍视越往后越深,但在互表心迹之前陛下不好特别直接地表现这一点,否则以他的身份会很贸然和突兀。
    【重点】本文1v1,明确是从他们相遇开始,一直到生命尽头,都是彼此唯一,陛下现在、以后都没有后宫。但本文并不“溯及未相识前的既往”,也不符合身体上的“双洁”。
    【主要雷点】皇帝少时登基,起初受制于太后,没有话语权。钟太后在临朝称制期间,为了多重有利于她自己和亲儿子齐王的政治利益,曾给皇帝纳过一妃。妃子出身嘉诏徐氏,是向太后自荐,然后被选入宫的。和皇帝没有感情可言,各有筹谋疏离至极,但有一个孩子(小太子),徐妃在两年前协助齐王宫变,失败后自戕去世了。
    无法接受相关设定,现在即可退出啦,但若有对人物设定合理性、逻辑性等质疑,还请先看完下文再作论断~
    设定缘由下面将展开讲一下,主要因为曾经收过一些不同角度的质问,我发现我还是直接都写清楚比较好。
    ————
    关于纳过一妃。这里要说明一下,按照古代传统,天子大婚后开始亲政。于少时登基的皇帝而言,立后大婚并不是单纯的成家,更主要的是寓意着皇帝已经长大,太后该要还政于帝了。
    钟太后是皇帝继母,还有自己的亲儿子要扶持,当然不愿意皇帝立后大婚,一拖再拖。但随着皇帝年岁见长,登基好几年了,后宫还一直空置,也没有任何子嗣,肯定不像话。不要说皇帝母族了,维护正统的臣民也不会愿意。
    所以最终双方各退一步,太后以皇帝年轻,防止他沉迷声色等理由,暂不立后,先只给他选了一妃,此外还有别的政治原因,暂不赘述。
    至于陛下对纳妃的意见,不用问他,天子权柄都不在他手里,受制于人那就没有发言权。
    关于小太子,实际上这个设定我考虑了很久,也有想过其他方案,比如坐稳江山后从旁过嗣,但最终还是否决了。一方面是部分剧情需要,更主要的是因为陛下的处境比较特殊。
    凌烨虽然是先帝元后所出的正统嫡子,但是继后钟氏的长子齐王、次子敬王也都算是先帝嫡出,而且齐王还比他还要年长,一直以来对皇位虎视眈眈。
    就算宣熙六年,皇帝斩杀齐王,夺回了权柄,但那不意味着他已经彻底坐稳了皇位,从此高枕无忧了。前六年钟太后执政又不是白干的,况且齐王没了,还有敬王。
    陛下十四岁登基,现在的时间线是宣熙八年。一个在位八年的皇帝,如果在零子嗣的情况下还一直神奇地保持着零后宫,朝堂众臣没意见,他的母族居然也坐得住,那我真的就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了——他天生不举。
    如果说他是先帝独苗还好,但是前有嫡子都会走路的齐王,后有各方面健全的敬王,皇帝真的可以直接换人了。都用不到八年,宣熙四年太后给他纳妃之后,离他下岗之日就不远了。
    凌烨是先帝元后嫡子,钦定的太子,做不了皇帝,就只有死,没有第二个选择。皇权斗争是残酷且无退路的。
    小太子清晏出生于宣熙五年,对当时处境的凌烨,算是一件好事,给朝堂上为数不多的保皇党吃了一颗定心丸。
    小太子的生母就是徐妃,这个孩子对皇帝、太后、徐氏都有政治意义或利用价值。对必须韬光养晦没有话语权的皇帝而言,不是徐氏也会是太后安排的其他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正是因为清晏的生母是徐氏,是太后的人,所以他才会顺利地出生,太后才容他活。
    当时的钟太后促成清晏的出生,一则是有个孩子可以搪塞住那些保皇党,如果皇帝纳妃后迟迟一直还没有任何子嗣,没有国本,那么立后选秀势在必行。虽然选秀的去留太后说了算,但万一有其他世家贵女、尤其是皇帝母族安排的秀女入宫,可能就有脱离太后掌控的风险,太后自然不愿因小失大。
    二则,皇帝都受制于太后,不要说一个孩子了。太后是先帝继后,曾执掌六宫多年,能让孩子暂时存在,自然也有办法让他适时夭折。更何况,孩子的生母徐妃和她的家族向太后投诚,以换取未来的利益,很愿意为太后驱策。
    此外,就算以上都不考虑,我认为,一个登基多年的皇帝,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还一直没有后宫是绝对不可能的。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天下臣民,包括他的母族以及九州所有的世家著族都会联合起来要求他立后纳妃,因为皇嗣是国本,是江山社稷稳定传承的象征,是皇帝的义务与责任。
    虽然他们是故事中人,但我并不想为了让他们强行完美而罔顾这个故事发生的背景和正常情况下的理性逻辑,以致“假”得“虚幻”,我想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另一个世界相对真实的存在,人物相关设定都尽量符合他们的身份和所处的境地。
    所以最终在理想和现实之间折中了一个度,把陛下设定成带一娃的单身汉。清晏和嘉诏徐氏并不亲近,他出场不会很多,他就是个团子,爱好是吃,还有叭!
    我尊重任何一个正版读者的阅读喜好,我也很爱我笔下的这两个人,攻受都爱,关于他们的每一个设定都是我再三思虑的结果,所以写了这篇很长的说明。其中的“雷点”在动笔前亦思量良多,最终既然把它设定出来,就有信心在正文中提及此处时能把它写好,不会让这个点像根突兀的刺一样,尽可放心。
    如果接受不了,不要勉强,立时止步,长佩还有很多更好的文,总会有你喜欢的。也感谢相遇,期待下本有缘再见。
    另注:颜懋(mào)
    我觉得有必要让他们有点实质性进展了,顺便求点海星~
    第11章 偷懒
    当夜果然落了雨。
    相府内,颜沧跪坐在矮几边煮茶。水如鱼目已至一沸,细密的水雾烟烟袅袅,茶叶投入壶中,滚珠涌泉间清淡的茶香氤氲满室。
    颜沧斟了一盏,奉到颜相手边。
    颜懋裹着暖裘斜倚在窗边,正翻阅书卷。
    颜沧思及今日在敬诚殿前颜相久久凝在楚珩身上的视线,斟酌片刻开口问道:“相爷,那位御前侍墨,可要着人再细查一番?”
    颜懋仍盯着手中书卷,闻言头也不抬,只简短道:“不必。”
    颜沧觑着他的神色,迟疑须臾还是说道:“可陛下处理政事的时候一贯喜静,御前侍墨一职早已荒置,如今却无端从武英殿中擢选一人……”
    “因为他很特别。”颜懋打断他的话,放下书侧身饮了口茶,缓声念道:“楚珩——”
    “楚——珩,”他一字一顿念着这个名字,嘴角处极轻微地扯出一点弧度,“这可真是有意思。”
    颜沧不解其意:“相爷?”
    颜懋凝眸看向手中捏着的白瓷茶盏,唇边极浅的笑意尽数收敛,沉默一阵后淡声道:“楚珩有什么可再查的?这不都是显而易见的么?他姓楚,是世家子弟,但少时离家,身后没有家族的半点影子,他师从漓山,而一叶孤城又避世已久轻易不涉政事。”
    “楚珩这个人,出身和境遇都很特别。他是钟平侯的亲子,这就意味着他身上永远都打着钟离楚氏的烙印,不可能再投身于旁的世家。但偏偏,钟平侯府又一直只当没这个二公子,楚珩漓山学艺十六载,钟离楚氏从来没有派人过问过他哪怕半句。”
    颜懋半眯起眼睛,目光盯向摊在桌案上的书卷,缓声道:“钟离楚氏这一代血脉不算丰沛,钟平侯楚弘膝下诸子荫封入仕就已经足够了,但楚氏却是持丹书铁券的大胤十六家族之一,武英殿是一定要有人去的。钟平侯明明知道楚珩武艺有失,却还是把他送入了武英殿。当爹的能不清楚?以楚珩的情况,别说十里挑一选去御前了,在天子近卫营里能不被人欺负就不错了。钟平侯从头到尾根本就没为这个儿子考虑过半分,楚珩就是钟离楚氏拿来应对国法的弃子。”
    颜懋嗤笑一声,深邃的眼底划过讽意,顿了顿又继续道:“楚家的这位二公子,既不能背离楚家,却也不会心向楚家。这样看来,楚二公子若是想向上走,似乎就只能依靠陛下、忠于陛下。一个钟离楚氏的弃子,一个不问世事的师门,这样的人本就是一张白纸,到了御前其实也没有多奇怪。”
    颜沧点点头,又问:“那么相爷的意思是,听之任之坐观其变?”
    颜懋垂眸把玩着手里的白瓷茶盏,烛光下眉心的皱纹渐渐蹙成一个“川”字,映照出一张格外深沉的面庞,轮廓锋利,下颌线紧紧绷着,像是在思忖着什么极为棘手的事。
    良晌,瓷杯落在桌案上发出“咚”的一声,在静谧的室内显得尤为突兀。他淡漠道:“御前侍墨,谁不知道要详查之上再详查?大胤九州想查他底子的人多了去了,只要有本事能过得了东都境主叶见微那一关。”
    眼底细碎的冷光一闪即逝,颜懋的视线重新落回到书卷上。他倚在窗边,神色漠然,和着池塘里雨落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屈指叩着凭几,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颜沧放轻脚步走上前来为他添茶,无意间瞥了一眼卷上墨字,这才注意到,颜相手中的书卷自始至终都是同一页,而书是《大胤律》。
    ……
    直到第二日清晨,雨依旧没停。
    瓦檐边的雨水成串溅落,惊起满地的凉意,整座皇城在这场雨中都转了冬寒。
    楚珩撑着伞沿宫道朝敬诚殿的方向走去。雨不疾不徐,飞絮般洒落,在天地之间扯开一层濛濛水雾。冷雨之中的九重宫阙愈发寥廓,宫顶相连沉浮一眼望不到尽头。
    踏着雨一路行至敬诚殿,外殿廊下值守的侍卫见他过来,眼睛一抬,悄悄比了个手势,意思是陛下今日圣心不怡,让他自求多福,小心侍候。
    每月逢五、逢十,宣政殿有大朝会。
    凌烨刚下朝回来不久,身上还穿着繁复隆重的天子朝服,他孤身立在书房窗前,殿里并未留一个人伺候,眉宇间染着几分烦躁。
    楚珩进来的时候,凌烨紧皱着的眉掩饰性地舒展了一瞬,见是他,很快又不再遮掩地露出了原本的情绪。
    不等楚珩俯身,凌烨挥挥袖子直接说了“免礼”。楚珩走上前去,温声直言道:“陛下今日心情不好?”
    他开门见山,凌烨也直言不讳,点点头“嗯”了一声,但明显不想多提烦心事,便转而问道:“你昨日从敬诚殿回去的时候时辰尚早,去做了什么?”
    昨日的事凌烨没有解释,楚珩也没有问。他知道颜相过来时,陛下突如其来的疾言遽色一定有他的理由,就如同从御前刻意流传出去的那些浮言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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