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默为难的不是别个,而是韩杏儿。
当那日韩妞儿羞答答的问他,要不要每天给他做上晚饭等他一起来吃的时候,苏默就深切的感受到这妞儿对自己的依恋。
或许韩杏儿年纪小,并不真的懂爱情是什么。但她淳朴的理念中,却认定了苏默就是自己将要相伴一生的男人。
所以,对于苏默,她完全是全部的投入。当苏默含笑应下的那一刻,傻妞儿又羞又喜的眉眼,说实话,苏默当时也是极沉醉的。
而这些天,两人几乎是天天晚上腻在一起的时光,也让双方都渐渐习惯了这种相处。
可是今晚,苏默犹豫了。
原本的打算,他是想着趁着昨晚事发的突然,即便是树林里的那具尸体,被那些人的同党发觉并且清理了,想必总也要避避风头,不会立刻就跑出来打探什么。
那么,自己就可以打这个时间差,带着卫儿直接往韩杏儿那边去。顺便将卫儿暂时托付给韩杏儿照顾。
韩家父女已经搬出了原本的茶馆儿。倒没说已经置办好了宅院,苏默既然有了规划新城的打算,就想着干脆给自己和韩家都在新城那边重新建一套宅院。
这个打算,韩老爹那边也通过了。所以,如今暂住的地儿,只是临时租赁的一个小院子。
小院靠近东城边儿,也方便韩老爹每日上工。把卫儿托在那边,苏默便可以常常去探望。
计划是好的,但没想到不等他出门,就碰上了福全和石悦这码子事儿。等到想起这事儿来,已然是下午时分了。
而且,既然如今有了福全和石悦两人的到来,他大可不必再让卫儿往韩家那边去。福全和石悦虽是初识,但既有老爹的关节,可信度当然没问题。
那么,完全就可以让卫儿留在家里,由福全和石悦照应着。福全老道精明,石悦寡言沉稳,由他们守着卫儿,苏默更加放心。
而通过今天一白天的相处,显然目前家中每个人都很快乐,那么晚上这顿饭,就应该一起吃。这其中的意义,不但是为了福全和石悦二人,更是对卫儿的一种安抚。
小家伙的心思极敏感,苏默现在对此很是明白。如果今晚忽然说自己要出去,不和他一起吃饭,小家伙必然会很难受。
苏默不想让小家伙失望,孩子的心敏感而脆弱,往往成年人不在意的小事儿,小孩子却是看的极重。
便如这顿晚饭,卫儿一个下午几乎是跑前跑后,跟着石悦往厨房里钻了好几回,遍数着他所知道的菜名,央求一定要做出来,给他的默哥哥吃。
可是陪了卫儿,傻妞儿那边怎么办?若是放在后世,大可领着傻妞儿回来,在苏家这边吃就是。可是这是大明,一个未出阁的闺女,大晚上的跟着去男人家吃饭,旁人怎么说可以不在意,但是苏默估计韩老爹说不得就会再次追杀他两条街。
左右为难啊,这手心手背都是肉的。苏默皱着眉头,坐在那儿这个纠结啊。
福伯进来两回,见他始终愁眉不展,有心想问问,最终还是忍住了。直到第三回进来,问他何时开饭,苏默忽然拉住了他,将事儿说了,问他的意见。
福伯愣了愣,随即笑了。摇头道:“公子,这有何难?只要您说明白地方,差石悦去跑一趟,就说今日有事不能过去了不就行了。又或者,约定时间晚一些,先在家陪着小公子用过饭后再过去走一趟便是。老仆估摸着,小奶奶那边也不是定要公子去吃那顿饭,更在乎的相处的时间。”
小奶奶?苏默愣了愣,随即有些哭笑不得。这年月的称呼,很多都古怪的很,如今也算见怪不怪了。至于福伯说的也是,自己现在不是一个人,手下有人跑腿了,何必纠结?
当即把石悦叫了进来,细细画了图,让他往韩家去一趟,倒没说不过去,只说要比平常晚一些,让韩杏儿和韩老爹先用便是。
石悦领命去了。这边厢苏默亲自下厨,着实整治出了几个小菜。卫儿不时的跑进来看,每次过来,苏默就挑上口整好的菜或者肉塞过去,直塞的卫儿满嘴流油,眼里那幸福满足,简直都要溢了出来。
待到石悦回来后,苏默问起,果然韩妞儿只是抱怨了几句,也就没什么了。只带话儿回来,嘱咐苏默尽量早些过去。
去了心事,一家人便在桌上围了,七八道菜摆的满满的。再挑起两根明烛,直照的不大的小屋里温馨满溢。
卫儿坐在苏默身旁,左边看看,右边瞅瞅,小脸儿兴奋的红扑扑的。
原本福伯和石悦是怎么都不肯坐下的。开玩笑,整个大明走到哪儿也没这规矩啊。
但是最后苏默直接恼了,很是发了一通脾气。说是既然不能听他这家主的安排,那便不敢留他们听用,还请自便。福伯和石悦这才苦着脸应了,只是眼底深藏的感动,还是不可自抑的暴露出来。
苏默也知道这个时代的讲究,等到都坐下来了,趁着石悦起身倒酒的功夫,凑过去和福伯低语了几句。
福伯看看将将高过桌面一个头的卫儿,轻叹一声,道了句:“公子是仁义之人,这孩子也是个有福的。”然后,便也放开了,不时的给卫儿挑筷子菜,甚至还拿酒逗他,让卫儿一晚上笑声就没停下。
这一顿饭直直吃了一个多时辰,才在天色彻底全黑下来时结束。福伯和石悦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都认识些字。苏默便拿出自己前些日子偶尔写的几个小故事,让福伯讲给卫儿听。自己这才出了门,直往韩家去会佳人去了。
有道是有欢乐的就有哭泣的,有开心的就有郁闷的。相对于苏默和卫儿的欢乐和开心,武清城中某处角落里,就全是满满的愤怒和憋屈了。
确切点说,不但是愤怒和憋屈,还有着说不出的恐惧和疑虑。
还是地下室,不过和田家那个地下室不同的是,这个地下室修的颇为深阔。
里面明烛高挑,照的犹若白昼也似。
七八个汉子两边排开而坐,脸色俱皆透着凝重。最上首端坐着一个青袍人,脸上带着副青铜面具。透过眼睛处开的孔洞,射出极凌厉的光芒。
“查出来没有,老七的死因究竟是什么?”这个声音阴森森的,若是当日田府那位尊者在的话,一定能听出来,这正是那个训的他憋屈不已的阴冷声音。
下面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最终,左边最前的一个渺了一目的汉子站起身来,沉声道:“回统领的话,老七的尸体,咱们几个都看过了,确定没有外伤。也不是中毒。死因就是如表面上那样,实实是……是吓死的。”
他话音越说越低,到了最后,已是几不可闻,脑袋也低垂下去。不惟是他,其他几人也是如此。只是低垂的眼眸中,不约而同的,都有着某种恐惧闪过。
青袍面具人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们,狠戾的目光来回的扫视着。半响,才发出几声幽幽的冷笑:“吓死的?好好好,好啊。堂堂的无影鬼刀胡七,纵横南直隶十余年的大豪,你们告诉某家,他是吓死的。那么,告诉我,是什么东西把他吓死的?你们发现他时,既然说四下有打斗的痕迹,那么,跟他打斗的又是什么东西,鬼吗?!”说到最后一句,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说不出的愤怒之意。
普通人每每提到鬼神之类的,都会有下意识的恐惧。但是放在这些整日介刀头舔血的绿林中人面前,却是极少有人相信。
不为别的,鬼魂之类的属阴,最怕的就是阳刚血气。而绿林中人,又有哪一个不是杀孽满身?又有什么鬼敢来近身?
如今自己手下最王牌的一个诡异的死去,偏偏最后得出的结论,竟然是被吓死的,这让青袍面具人如何不怒?
下面众人被他一喝,都是不由自主的一个哆嗦。其实实话说,在大伙儿心中,便是与鬼相比,上面端坐的这位统领大人,反倒是更为可怕。
对于胡七的死,初时他们也是充满了疑虑的。只是越察到最后,反倒是最不真实的结论,才是最终成立的。这让几人凭空生出无限的恐惧。
还是第一个回话的人鼓起了勇气,再次施礼道:“统领,根据现场的痕迹,和老七打斗的肯定不是什么鬼。因为,在几个地方,都能清晰的看到脚印。甚至,经过我们几个模拟了一番之后,发现当时情况,应该是老七占上风的。但是……但是,但是偏偏最后,就是老七死了。而且……而且……”
他说到这儿,话声顿住了,下意识的喉头蠕动,使劲的咽下几口唾沫。
“而且什么?”青袍面具人阴冷的问道。
独眼汉子身子一颤,终于还是鼓起勇气道:“而且我们猜测,老七的死,很突兀。仿佛就是一瞬间就去了,没有任何征兆。我们试着模拟的场景中,老七死的那一刻,甚至还是处在进攻的节奏中。这情形……这情形……委实是……是……”他颤颤的说着,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泌出,却始终是没继续下去。
青袍面具人这次没再发怒,如木雕般不言不动,半天,才沉声道:“你们再把昨日具体的安排说一下。”
独眼汉子暗暗松口气,那胡七的死,委实是太过诡异,要是统领非要抓着不放,他是真不知该怎么回复了。如今既然绕过这一节,他的心终于是安定了许多。
“……按照咱们之前发现的那条线,几乎已经可以确定点子的身份。但是为了保险起见,大伙儿商议着还是再等等看。反正这么些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三五日的。既然上次折回去的那个番子被咱们做了,虽然或许会惊动那位,但想来下面的人却还是掩饰的。那么,就必然会再派人来。如果能再发现一个,自然也就百分百可以确定目标了。所以,大伙儿就商议着,先轮流监视,待到确定后动手。只是……只是……”他说到这儿,微微犹豫了下。
青袍面具人不由的目中一寒,重重的哼了一声。那汉子身子一颤,连忙接着道:“只是老七当时就表示反对,说是与其这么等下去,何如直接拿了来,不信一番手段下,对方能藏的住实话。”
上面青袍面具人不置可否,但是仔细去看,却能发现他放在椅子扶手上的袍袖微微颤了一下,显然是袖中猛然握紧了拳头,心中愤怒所致。
那个胡七勇则勇矣,但始终脱不掉江湖习性。便如眼前这些人也是一样,哪一个也不是个守规矩的。倘若只靠这些人,只怕终会坏了大事。自己当时为此跟主上建议多少次了,可是主上却仍一意孤行,总是不肯听从。
想到这儿,他面具后的眼神不由微微一黯,但随即又恢复如初,只冷冷的瞄着下面那独眼汉子,一言不发。
对于这些江湖汉子,他一向是看不起的。什么慷慨豪迈、义气任侠,全是狗屁!在利益面前,在强势的压迫下,又有几个不屈服的?正如眼前这样,自己不需要多说一个字,只消冷冷的盯着他,这人便会心中发颤,屈身与自己脚下。
果然,独眼汉子脑门上的汗又流了下来,腰身也弯的幅度更大,颤声道:“后来,后来还是咱们搬出统领大人的严令,老七才罢了。昨日,便是轮到老七去监视。咱们按着原先约定的那样,其他人都老实的呆在这儿,不敢妄动。直到到了时间,总不见老七回来,这才使人去探视。结果,结果就在那林子里,发现了老七死在那儿了。”
汉子战战兢兢的说完,已是脊背尽湿,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青袍面具人不屑的斜了他一眼,随即微微蹙眉凝思。
半响,才有问道:“之后呢?你们可曾再派人去打探?目标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
独眼汉子摇摇头,恭声道:“我们没敢乱动,毕竟从现场看,老七是跟人动了手的。且不论这人是谁,总是有风险的。我们打算,且等今晚天黑之后,再看情形出去打探打探。”
青袍面具人闻言,不由霍然而起,怒喝道:“蠢才!你们一向都是单线活动,便是胡七被发现了,又如何会牵扯到你们全部?若是致胡七之死的人,真是那边来的,这一个白天的时间,足够他们做出反应了,哪还会等你们到晚上?若如此,你们暴露还是不暴露,又有何用?倘若来人不是那边的,那你们便是出去,又有什么干系?足足一天的时间,你们居然就这么放过去了。蠢材!蠢材!一帮子蠢材!”
青袍面具人彻底压不住火了,不由的勃然大怒。哪还有平日里的阴鹜镇静。
众汉子这才猛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又羞又恼。大伙儿哪个不是道上响当当的字号,被统领如此不论颜面的叱骂,都是有些接受不了。若不是平日里积威实在太重,各自家人又都在人家掌控下,说不得此刻就要拔刀相向了。
众人一时沉默,青袍面具人愈发恼怒。来回踱了几步,猛然回身,森然道:“滚!现在立刻去分头打探。无论什么情况,立时来报!”
众人轰然应了,一窝蜂般去了。
待到堂上只剩下青袍面具人自己,他才长长叹了口气,颓然坐倒椅子上。仰头望着上方跳动的烛火,半响,才喃喃的道:“晚了,只怕是晚了。主上啊,您不该不听属下的进言啊。数年谋划,一朝尽毁,您,可会后悔?”
语声喃喃,其中竟有说不出的落寞和颓然。大堂上,偶有烛火爆出个火花,哔哔噜噜的响上几声,然后便又重归寂寂。唯有青袍面具人的身影倒映在墙上,晃晃悠悠的,若同鬼影一般。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青袍面具人却始终一动不动,就那么静静的坐着。
直到某一刻,第一个人的脚步声传来,他才霍然睁开双目,爆射出森冷的目光。
当先进来的是方才众人里的一个,只是此际满头大汗,脸上神色也是惊惶不已,眼见青袍面具人冷冷的眸光看来,不由的腿一软,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青袍面具人心中长叹一声,缓缓的闭上眼睛。不用问,他知道,果然被他料中了。
堂外脚步声陆续响起,一个又一个汉子踌躇着挪了进来,挨个的跪倒在地。等到最后那个独眼汉子进来后,青袍面具人终是慢慢的站了起来,冷冷的扫了下面众人一眼,轻轻的道:“查!从昨日每一个进入过目标屋中的人查起。我要知道每一个人的详细情况,包括他们最后的动向。还有,想法子去目标左近邻居处问问,昨晚可有什么异常动静没有。三天,某给你们三天时间。若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就什么都不必说了。”说罢,一甩袖子,转过后面照壁不见了。
堂上众人半响才慢慢直起身子,相互对望一眼,都不由的看到对方眼中的绝望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