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去的路上,梁一飞一直在想那个瘦女人讲得话。
说是自己找她聊天,其实从头到尾,几乎都是在听那个瘦女人自己碎碎念。
她的那些话,不能讲全有理,但的确有很现实的一面。
以前厂子里的这些工人,从年轻时候开始,就像一颗螺丝钉,死死的钉在一个岗位上一辈子,加上终生铁饭碗和微薄的收入,让他们即没有条件,也没有动机和能力去学习其他知识,充实自己。
大规模的改革之下,资本的逐利性,导致这批人唯一的下场就是只能被牺牲。
可归根结底,这些人本身并没有做错什么,至少在那个年代,绝大多数人都是过着一样的生活。
好人,坏人,懒人,勤快人,在时代的车轮下,并没有任何区别,只能被碾压而过。
对于他们而言,这并不公平。
对于国家而言,这是不得已没有办法的事,如果再不改革,最后的结果是所有人都要吃不上饭,之前出事的制药厂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虽然外商接手后,一批人生活陡然困难起来,可毕竟还有另一批在岗的人,收入提高了,久而久之税收提高、物资丰富,整个社会的大环境也会好起来。
可因为出了这个事故,外资撤离,制药厂重新被国资局收回去,厂子里所有人再一次吃起了最廉价的大锅饭,这锅饭能吃多久?最后的结果,恐怕是所有人都饿死。
作为一个企业家,梁一飞从来都认为,追逐利润没有错,甚至可以说,在法律的框架内,追逐利润,是企业家最大的道德。
可是今天这趟厂区之行,给他的内心带来了一丝触动。
难道,企业家个人价值的实现,一定要建立在牺牲一批底层的基础上?
个人的智慧能力,穿越带来的优势,难道就不能在实现个人理想的前提下,再去让更多的普罗大众过得更好一些吗?
也许自己穷尽一生,也没法让多少人过得很好,可就像那个故事里说的那样,小男孩救不了全世界被搁浅的鱼,能救一条是一条,因为对于被他救下的任何一条鱼而言,鱼的整个世界,会因此而改变。
以前他跟记者聊,跟梁副处长聊,满口仁义道德,内心全是自我利益。
可今天,他是第一次认真的思考,企业家,到底要不要担负起社会责任。
从社会上攫取利润,踩着数不清的底层的尸骨爬上巅峰,那是不是应该对这个社会负责,对那些成为垫脚石的尸骨负责?
纯粹从理性的角度分析,可以说没必要。
因为这些人,并不是主动愿意当垫脚石,主动牺牲,成就他人,相反,有成就的人,排除那些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家伙,大多数像自己这样的人,依靠的是自己的能力和智力,以及更多的付出。
除了自己,没有必要对任何人负责。
可是,如果再深层次的想一想,一个人赚了钱,实现了自己的理想,终极目的到底是什么?
是要看着面前的人间,化为炼狱,满地尸骨,唯己独存?
今天这场国资局组织的‘参观会’,效果还是比较明显的,来的这一批老板中,不止一个像梁一飞这样开始重新思考。
很多人心底里,不约而同的冒出来一句话。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兼济天下本身,也同样是一种境界非常高的人生追求,对于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有个其他任何成就都无法比拟的效果。
回去之后,有几个私企老板就聚在一块聊今天的见闻。
30年后,企业家喜欢讲情怀,动不动把情怀挂在嘴边,但梁一飞太清楚了,不能讲全假,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情怀,只不过是一种自我标榜和炒作概念的噱头。
而在当前,第一批富起来得企业家中,很多人,的确真正怀有家国天下的情怀,并且愿意为了这份情怀,牺牲很大一部分个人的利益。
时代不同,造就的企业家也不同,三十年后,那些满肚子文化科技、看起来更加文明的精英们,往往比这个年代的大老粗企业家,更加没有底线,更加不择手段和唯利是图。
“我知道,有些人今天是真正有触动的,有些人呢,嘴上讲得好听,心里依旧不以为然。”梁处长在最后聚餐的时候,很严肃的说:“我不评论是非对错,但是作为国营企业管理单位,我还是那两句话:第一,谁捅出了篓子,谁自己擦屁股,擦不干净,后果自负!第二,企业改革还是要进行,不改革,那就是等死,但是在改革过程中,我们会更加严谨认真的去选择合作对象,有些为富不仁的人,我们一定是排除在外的。”
……
……
参观完旧的居住区没两天,梁一飞把华强厂的财务室主任,主办会计邹玉茹找到了办公室里来。
华强厂的下岗名单基本定下来了,加上那些离退休的职工,凑了个整数300。
直接让这些人拍屁股走路那肯定不行,所以梁一飞之就跟邹玉茹交代过,拿出一个补偿方案来。
大致的方法,倒是挺巧,和那个出了事的制药厂很类似,分几年走。
具体待遇有所不同。
华强厂下岗工人,分三年,第一年拿80%工资,第二年,拿50%,第三年,拿30%。
当时这么一算,按照当前满额工资平均330块钱,第一年一个工人拿3000出头,厂子里每个月支出八万五的样子,一年支出90万出头;
第二年接近工人每年拿两千,厂里每月支出5万出头,一年63万左右;
第三年,工人每年拿1100左右,厂里每月支出3万出头,一年38万左右;
总的来讲,为了安置这300个工人,厂子里总共支出两百万冒一点头,看起来是个不小的数字,不过由于是分三年,所以厂子里压力并不大;
梁一飞也不用专门想办法去弄钱。
事实上,由于其中有两百多离退休工人,拿的钱本来就只有全工资的80%,所以以这个基数算,厂子里用于下岗安置的花销更小。
算起来,总共支出,不到160万,平均每人五千块钱。
在厂子里干了一辈子,最后,给五千块钱打发走人。
这个方案,在之前看来,各方面都还能接受。
毕竟梁一飞还是给钱的,当前有一些无良的企业家,通过各种关系,走非法途径廉价买下了企业,口头上答应安置,实际操作中却根本不履行承诺。
不过,现在这个方案不合适了。
制药厂的事虽然没上报纸,但同一个城市里,这么大个厂子,这么严重的事件,怎么可能瞒得住,很快就传开了。
上到国资局,下到工人,都意识到,这种逐年递减的方案,很可能行不通。
另外还有个主观因素。
梁一飞这次心里难得的温情了一下。
他很清楚,接下来三年,是通货膨胀最快的三年,三年后的工资,几乎要翻一倍,工人们每个月到手的钱,越来越不值钱。
现在一百多块钱还算个钱,第一年还能勉强应付,可到了第二年,第三年,也就是95-96年间,一个月30%,98块钱,甚至都不到,退休的那些老头老太太只能拿到70块钱不到。
在城市里,96年,70块钱能干什么?!
最关键的是,3年之后呢?
说句实在话,三年后,要是因为下岗,那些退休工人饿死,也搞不到梁一飞头上来,梁一飞有十足的把握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影响。
可是梁一飞考虑之后,还是决定,给这些工人,尤其是退休的老工人,一条稍微好走点的路。
虽然这些人身上有很多梁一飞不喜欢,甚至厌恶的特质,但他们毕竟不是真正坏人,这些让人厌恶的特质,更多的,应该归咎于时代而不是个人。
今天把邹玉茹找来,就是重新制定一个补偿方案。
梁一飞的想法,是用96年之后,流行起来的‘工龄买断’,比如一年一千,干了三十年就有三万,干了十年,就一万,要只干了一年就下岗,就只有两千。
当然具体一年多少钱,还要视情况而定。
“厂长,这个法子好倒是很好,就是花钱太多。”邹玉茹说。
按工龄,非常公平,之前贡献多的多拿,贡献少的少拿,工龄长的人年龄大,之后找工作更难,工龄短的年龄年轻,找工作相对简单,给前者更多的补偿也非常合理。
可问题是,这样的话,厂子里一次性拿出的钱就太多了!
不要讲一年一千,就是一年一百,那么多离退休工人,都是三十年以上工龄,光是这两百多人,厂子里一次性就要拿出七十来万,加上在岗的,快小一百万了。
何况,怎么可能只有一百一年呢,哦,一个干了三十年的老工人,最后买断就三千?
少说要给到两三百。
那一次性就要拿出两三百万!
这笔开支,目前华强厂拿不出来。
说实话,梁一飞也拿不出来。
“这个钱我来想办法,至于每年多少嘛……”梁一飞沉吟了一下,在他心目里,一年两百是绝对不够的。、
原本三年分批给5000左右,要是工龄一年两百块,那现在一次性,最多也就给6000而已,不是他的初衷。
给比较高的补偿,从人性的角度来说,梁一飞能心安,从利益的角度来说,相对未来保健品市场赚的钱,这点钱不吓人,而华强厂也可以成为南江省企业改革最大的亮点,梁一飞本人会在接下来近十年的全国性国企改革中,拥有一个护身能力很强的光环。
多给点钱,他自己不吃亏。
关键是这么一来,一次性就要拿出好几百万,这钱怎么来?!
自己掏腰包,显然不行,也没有!
正准备说话,忽然办公室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哗啦啦,涌进来一大群人。
为首的,是二产线主任刘德才和公会副主席李明浩。
他两身后,跟着两个已经定了下岗的年轻工人。
而剩下的人,却是一群老头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