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白浪边

第14节

    老先生白了张敬一眼:“我给你写一张,你贴家里诊所门口,敢不敢?”
    张敬抱着小孩默默缩了回去。
    三人满载而归,宋丰丰拿着老先生免费写的一对“有小便宜/得大解脱”,问喻冬:“贴你家?”
    “贴你家。”喻冬手里仍旧托着那盆呼呼冒香的水仙,“你以后早上上厕所再超过十分钟,我不等你了。”
    宋丰丰把自家门楣装扮好,骑着自行车哐当哐当经过周兰家门口,一直往港口那边骑。
    “去哪儿?”喻冬骑在人字梯上贴门神,原本那两位冷白皮的尉迟恭和秦叔宝终于功成身退,换上两张正气凛然的大红脸,“准备吃饭了!”
    “我去渔监那边!听电台!”宋丰丰蹬得飞快,一下就没了影。
    在没有卫星电话的年代里,渔监电台是联系陆地与远洋渔船的工具。
    宋丰丰抵达渔监局门口时,那里早就站满了人。他先到一楼登记,填上了宋英雄和自己的名字,以及宋英雄所在渔船的编号:南渔1356。
    “南渔1091的家属呢?到你们了!”
    有人站在二楼大喊,随即便是一帮老少纷纷涌上楼梯,喜气洋洋地进了电台的调度室。
    “今年开始搞卫星电话了。”负责登记的人认识宋丰丰,跟他多说了两句,“让你爸给你买个手机,不是小灵通,是新的那种。最迟到年底吧,卫星信号覆盖整个南海海域,你们随时都可以联系上,不用通过我们电台了。”
    宋丰丰吓得不轻:“那他随时都能打电话来骂我了。”
    话虽这样说,跟宋英雄通话的时候,他还是兴高采烈地跟父亲分享了这个消息。
    宋英雄答应给他买电话,但是要放在喻冬那边。“这种手机里面有游戏的!你不要玩游戏了我告诉你,好好学习!”
    挤在电台调度室里的全是南渔1356号渔船上的船员家属,每个人都认识宋丰丰。宋丰丰觉得丢脸了,连忙压低声音:“老豆!留少少面子好某?”
    宋英雄的声音先是经过了渔船上的发射器,随后转为电波经过卫星,最后才抵达地面的渔监电台。宋丰丰总觉得,在他看不到的调度台的另一端说话的人,和他父亲平时的音调是完全不一样的。被转换了数次之后,还原出来的声音还带着电流的细微声响,此时此刻与他对话的仿佛一个陌生的船工,一个他熟悉但又生疏的人。
    “丰丰,新年快乐。”宋英雄突然温柔起来,“哎,你要听话,好好学习,肯高肯大。”
    宋丰丰被他的温柔弄得无措:“老豆……新年快乐。你注意安全。”
    “跟着喻冬好好学啊。”宋英雄说,“不要欺负喻冬,人家以后是干大事的人,你要跟他做朋友。”
    通话时间限制在每人两分钟,在他之后还有很多人等待着与船上的船员通话,渔监局的院子里挤满了叽叽喳喳说话的家属,有老有少,还有人不断从外面赶来。门卫和渔监局的领导跟男人们聊天,互相分发香烟,摁亮打火机;女人们抱着孩子,围成一个旁人无法融入的圆圈,又说又笑;老人们佝偻腰背,撑着四脚拐杖,因为耳背而必须用颇大的声量说起儿孙们的好话坏话。小孩们自得其乐,拿着摔炮在院子边玩儿。小小的白色纸包里裹着细而圆的火石,往地上一丢准能听到脆脆一响。
    这是一年中,所有爱,所有思念,全都最浓最深挚的一夜。
    宋丰丰蹬着他哐当哐当响的自行车回到兴安街,远远看到玉河桥上站着一个瘦削的少年人。
    喻冬背对着他,正眺望城市的方向。天色暗了,有人吃完年夜饭开始燃放烟花,灿烂的烟火在还残留着晚霞的天空里炸开一朵又一朵,因为隔得太远,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宋丰丰知道喻冬他们已经拜完神了。喻冬的外公,喻冬的妈妈,都会在这一夜,经由亲人的邀请而从别处返回,喝一口人间的淡酒。
    他在等自己,宋丰丰知道喻冬在这冷夜里守着玉河桥的用意。
    “我回来了!喻冬!”宋丰丰冲着他大喊,带着满心欢喜,等待预料之中的回首与笑意。
    周兰做了一桌子的好饭菜,几乎连碗筷都摆不下。宋丰丰和喻冬一面说着太多了太多了,但两人都是正在长身体的年纪,鸡鸭鱼肉吃个不停。
    一切收拾好,也正好是八点了。宋丰丰从家里把他的大电视搬到周兰家,调到中央台,喜气洋洋的晚会已经开始。
    晚上十点左右,周兰让喻冬去煮鲍鱼粥。说是夜宵得吃点儿热的东西。宋丰丰半信半疑:“你还会这个?”
    喻冬:“不要小看我好吧?”
    他不让宋丰丰跟着去厨房看,捣鼓半天,果然端出几碗热气腾腾的稠粥。
    宋丰丰表扬他两句,拿起勺子在自己碗中翻了几下,抬头问:“有放大镜吗?”
    喻冬:“要这个干什么?”
    宋丰丰:“找鲍鱼。”
    喻冬呆了片刻,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蹿红,转身就往厨房里跑。
    他忘记把鲍鱼放进去了。
    三人吃了一碗虾米粥,宋丰丰给张敬打电话拜年,忙不迭地与他分享喻冬这件丢脸事。
    周兰熬不了这么久,回房睡觉了。宋丰丰和喻冬在客厅里打了一会儿牌,十二点的钟声终于响起。
    宋丰丰先跑回自己家,把长长一串鞭炮从二楼天台垂到一楼,用火机点燃了。好不容易等它烧完,他立刻跑回周兰家里。“我来点我来点!”他抢过喻冬手里的火机。
    噼噼啪啪的声音远远近近,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都响了起来,天空是红的,布满了呛鼻的硝烟气味,两人跑回二楼阳台上,挤挤挨挨地,看着楼下鞭炮一个个炸开,炮的亮光像火蛇一样,渐渐逼近了最大最响的终点。
    喻冬捂着耳朵,发现宋丰丰在大炮团炸响的瞬间冲他大喊了什么。
    “生日快乐!”宋丰丰又凑近喊了一遍,“喻冬!生日快乐!以后每年都给你过生日!”
    阳台上有一盏小的节能灯,灯光略显惨白。宋丰丰现在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黑了,他快快乐乐地笑着,咧出一嘴白牙,浓眉下是笑弯了的眼睛,黑的眼珠子里映着两个小小的喻冬。
    喻冬把他拉回房间,关上了阳台门,将不适的硝烟全都挡在外面。他房间里充满了烟花与鞭炮的气味,不得不暂时打开电扇驱散。两人洗了澡回来,哆哆嗦嗦地缩回床上,宋丰丰从背包里拿出了给喻冬的生日礼物。
    床上有两个枕头,下面都压着崭新的红包袋。周兰知道宋丰丰要来过年,特意给他也准备了一个。宋丰丰每个月给的伙食费她根本用不完,全放进红包里,又还给了宋丰丰。
    喻冬掂了掂那纸包,心里隐隐觉得不妙:“这什么?”
    “宝典!”宋丰丰披着被子,露出个脑袋盯紧了喻冬,“你拆啊。”
    喻冬穿着柔软的衬衣与长裤,盘腿坐在床上,开始拆纸包。他头发擦得半干,脑后的发丝还带着水气,贴在了脖子上。因为肤色白皙,显得头发更黑了。宋丰丰发现喻冬身上哪儿都很白,脖子也好,手臂也好,连露在袜子和裤管之间的那截脚踝也是白净的。
    纸包里装着几本厚重的书,两册试卷集,都用纸带捆着。纸袋上是一行烫金大字:从好到更好——中考最后100天冲刺金卷。
    喻冬扔了这些考试资料,学着张敬的劲头去掐宋丰丰:“你就送我这个!”
    宋丰丰还盯着他脖子,没提防,一下被他压到了被子上:“靠!你不喜欢吗!张敬这个是说他最喜欢的!”
    “你信他?重新送!”喻冬笑着说,“我不满意,你以后一天送一个,送到我明年生日为止。”
    他额前头发甩动,有细小水珠落下,滴进宋丰丰眼里。宋丰丰下意识眨了眨眼。
    “你头发还湿着。”他抬手摸了把喻冬的头发,“起来起来别掐了,我帮你吹干。”
    第14章
    喻冬的头发软,沾了水之后,摸起来又湿又滑,很凉。
    宋丰丰吹了一会儿,问他:“要不你剪个我这样的平头?很方便,根本不用吹,擦两把就干了。”
    喻冬嗯嗯两声,像是没仔细听他在说什么。宋丰丰低头一看,喻冬正在翻看那套100天冲刺金卷,并且久久地盯着一道函数题,非常专注。
    张敬之所以说“最喜欢”这套资料,自然是有原因的。宋丰丰很高兴自己送的礼物能给喻冬带来实质的帮助:“是不是很好?”
    “还行吧。”喻冬把资料放好,又冲他露出凶相,“不对,我不喜欢,你重新送一份。”
    宋丰丰:“行行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将喻冬头发充分吹干之后,他便催促喻冬上床睡觉。两人同盖一条被子,被面中央压紧在床上,以免冷空气顺着被子的缝隙钻了进去。宋丰丰认为喻冬睡相不好,于是坚持自己睡外侧,两人聊天的时候他便能看到喻冬被灯光照亮的半张脸。
    年三十的这一个晚上,许多人家里都是不关灯的。开着一盏两盏小的灯,让整个房子都充满光明,似乎这样就可以驱除邪魅,干净祥和地迎接新年的第一天。
    喻冬只开了书桌上的台灯,亮度有限,幸好不至于太刺眼。
    他是独生子女,为了让他独立,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给了他独自支配的房间。喻冬想了又想,发现这是他上小学以来第一次和别人一起睡一张床。
    “……市三中不用住宿吧?”他问。
    “住宿要申请的,我们这个地理位置肯定不可能批准住宿。”宋丰丰说,“你不喜欢住校?”
    “没住过。”喻冬心想,那太好了。他对住校生活的所有想象都来自于影视剧,冰凉的床板,必须要与别人共享的卫生间和开放式浴室,门无法关上,随时有宿舍管理员拿着电筒突然推门而进。他是不适应这种环境的。
    正想象着高中的生活,身边的宋丰丰忽然慢慢靠近:“喻冬。”
    他口吻非常神秘,喻冬也莫名紧张起来:“什么?”
    “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宋丰丰咧嘴一笑,满脸八卦表情。
    喻冬认真想了想,回答:“没有。现在学习比较重要。我说认真的,班上还有十来个人我从来没讲过话,也根本喊不出名字。”
    宋丰丰显然非常失望:“可你常常收到女孩子的礼物。”
    “我没怎么吃啊。”喻冬振振有词,“大部分都给你和张敬了。”
    “以前呢?”宋丰丰坚持不懈,“你以前不可能没有,就连我这样的,六年级就谈过恋爱了。”
    喻冬:“……六年级?怎么谈的?”
    “往事不必再提。”宋丰丰立刻岔开话题,“你到底有没有啊?”
    喻冬告诉宋丰丰,他确实没有。事实上,在母亲患病离世之后,喻冬曾经休学过一年。那是他非常艰辛的一年,吃了许多药,还在白墙白床的疗养院里住了大半年。
    宋丰丰一下就愣了:“为什么?”
    “我不会说话了。”
    他先是发现父亲把陌生的女人和男孩带回了家中,并让他称呼那年长自己几岁的孩子为“哥哥”。之后喻冬开始不出现在喻乔山面前,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跟人有任何交流。喻乔山过了几天才渐渐觉得不对劲,费劲巴拉地把喻冬从房间中拉出来,接着才发现,喻冬讲不出话了。
    心因性失语并不是特别难以治愈的病症。喻冬在疗养院里一直呆到可以正常发声才回家。
    但家已经变样了,熟悉的装饰没了踪影,母亲的书柜被撤走放在杂物房,书房甚至放了一架钢琴,墙上挂着喻乔山和另一对母子的照片。
    后来他就因为跟喻唯英争执,而被喻乔山甩了一巴掌。再后来,他心平气和,用超出同龄人的冷静与镇定,慢慢跟喻乔山沟通,终于获得了来到这里的许可。
    “我休学后再没去过学校。以前的同学朋友有没有找过我,我也不知道。我们学校是国际学校,能进去读书的不是富二代就是权二代,我可能已经成为他们的一个笑话。”喻冬在被子里蜷起腿,翻了个身,和宋丰丰面对面。他察觉宋丰丰也曲着腿,两人膝盖碰到了一起。那感觉很奇特,是在温暖被窝里的陌生体温。
    “所以你这个问题我没考虑过。”他说。
    宋丰丰:“我帮你打那个谁……喻唯英。见一次打一次,真的。”
    喻冬笑了:“打他有什么用啊?他又不是最重要的。”
    宋丰丰犯愁了:“那我揍你老豆?我可以啊,但你不要生气。”
    “不用揍。”喻冬神情平静,宋丰丰甚至以为他此时开解的不是自己而是他宋丰丰,“痛一阵没意义的,我要他痛更久。”
    说这话的喻冬瞧起来非常陌生,他声音很轻,但很稳。声线如同自行车在雨地里留下的车辙,很快消失了。但宋丰丰却意识到,他的朋友已经向他吐露了某种不可对外人语的重大秘密。
    为了让自己的表现与这秘密相符,宋丰丰也将声音压低:“我永远都会帮你。”
    喻冬笑了一笑,不知是信或不信。他的笑脸被灯光照亮,连同眉毛与睫毛,甚至是脸上细小的汗毛。宋丰丰忽然惊了一下似的,转开了眼睛:“对了,明天我也要跟你们去拜神。”
    周兰对佛祖的信仰,每逢春节都是最强的。
    前往乌头山佛寺的路上满是人和车,交警挥动指挥棒,满头大汗地指挥交通。这是一个暖洋洋的大年初一。
    喻冬记得自己小时候是来过这里的。因为太小了,手脚都短,但又特别想自己走,于是连爬带滚地擦干净了从入口到佛寺的188级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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