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睁一闭间,已是日上三竿。
再次醒来的裴星习惯性摸了摸身旁冰冷的床垫, 有片刻的愣神。
他半坐起身,将两只手都覆在凸起的腹部, 日常和宝宝打招呼:小玉米, 早安。
腹部传来互动的两脚, 像是在和裴星说:早安,阿爹。
阳光照在柔和的面容上,让推门而入的陆一鸣心口一撞,他的脚步由慢变快,朝着人一点点走近。
醒了?
裴星抬起头, 朝他弯眼笑道:夫君来了,我刚还想起身带着宝宝去找宝宝的爹爹呢。
他还没把宝宝的小名说与夫君听,打算等晚上再同他细细说来。
陆一鸣坐在床边,将人揽在怀里,把手里的五百两交到他的手上:孙掌柜一早将钱送来了,上交给我的小管家。
等人收下,继续说道:我把孙掌柜辞退了,这几日我和爹到酒肆里去顾一会儿,等招了掌柜,再将事情交给他,陪小星星待产。
自从知道他怀孕开始,夫君一直在他身边,从未离开过,这突然而来的分别,让他有一瞬间想拉住夫君不让他去。
不过只是一瞬,他很快懂事地说道:夫君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陆一鸣亲了亲他的发旋,没再多说,只是心里告诉自己得抓紧时间。
江州府有名的掌柜也就那么些,与孙掌柜自然长打交道,如今两人闹翻,陆一鸣招不到资历老的掌柜,这其中就是对方从中作梗。
他一个毫无背景的武举人,哪里懂得经营之道,得罪了我,他也别想好过。
孙掌柜举着酒杯对一旁的金掌柜笑着说道:摘星酒出名又如何,他那酒肆招不到人,我看他如何收场。
做掌柜这么多年,他又不是卖身给宋家,自然可以拥有自己的产业,被解雇,他也带走了一批跟着他吃香喝辣的雇员,现在每天喝着茶听着小曲儿,就等看陆一鸣的好戏。
他端起酒杯噙着笑,看向不远处的戏台子:你要我五百两,我要你倾家荡产。
古代雇佣不像现代,还能来个网上报名,线上面试,这里只能张贴招人单或向中介告知自己的需求,再替他招人。
陆父连续三日感叹:掌柜和账房不好招啊。
这几天倒是有不少人来询问店内伙计的,但条件良莠不齐,长得麻子脸但能说会道的,长得眉清目秀但不善言辞的,这都不行,最终也就招了三个人,还是看在陆一鸣给二两银子一个月的份上留下的。
至于掌柜和账房,至今还未有人询问。
天气逐渐升温,今日格外炎热,午后又容易犯困。
烈日下客流自然少,陆一鸣决定放他们半天休息,主要是他想夫郎了。
没等他关上大门,一个背着书箱的书生从远处顶着烈日跑来,没管那凌乱的头发和满头大汗的脸颊,他缓了一口气,朝陆一鸣气喘吁吁地说道:小、小二,你们、你们这还、还收账、账房吗?
这人看着和他差不多大,不过从蜡黄消瘦的脸和身上起球的棉布上,还是能窥探出这人的家境恐怕并不好。
对这张年轻的脸看了半晌,陆一鸣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你是个结巴?
不、不是,他深吸了好几口,才顺了气,只不过刚才着急跑得快,这会儿还没缓过来。
这阳光照在陆一鸣脸上他觉得难受,侧开身让人进来说。
陆一鸣与他面对面坐着:你先介绍一下自己的情况吧。
这无需叫酒肆的掌柜来吗?
他的目光越过陆一鸣,看着柜台上整理账目的陆父,以为那才是掌柜。
我是,这没有什么好隐瞒的,陆一鸣示意他可以将书箱放下,说吧。
年轻书生略有些诧异,但柜台上的中年人没反驳,他才将视线移回陆一鸣身上,颇有些不好意思。
啊,哦哦,好的,年轻人略有些拘谨,但说起话来倒是一点儿不慢,我叫周江枢,绪申二十三年考取的秀才,江州府居水镇人
原来是那位在元宵节上有过一面之缘的周兄,倒是有缘。
这名叫做周江枢的人没注意到陆一鸣微闪的眼眸,心无旁骛地介绍自己的条件。
不过这人还是个秀才,也就是说这次的文科举他并没有上榜,那他病重的母亲呢?
等人介绍完,陆一鸣按照惯例让人做了一份简单的数额统计,题倒是不难,主要是看人对数字的敏感和细心水平。
虽然花了一些时间,等陆一鸣将陆父手里的账本核算完,这边也已经做完。
微颤着双手将纸递给陆一鸣,周江枢有忐忑,这一份工要是不能聘上,那母亲的病钱想到这,他的眼神一暗。
能考取秀才的人字确实不错,条理也十分清晰,陆一鸣飞快扫了一眼,并没有出现什么差错,对他说道:账房一月五两,其他事宜招工启事上皆有介绍,你应该事先看过,如若还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
他这是被录用了?
周江枢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定神,倏的站起身朝陆一鸣一拜:多谢掌柜雇佣在下!
他是真心实意感谢陆一鸣,自从他在考前因同窗报复,没有成功参与本次科考,至今三个月时间,看尽人情冷暖,尝遍挫折苦痛,若不是阿娘一直陪伴他,他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然而在江州府,秀才并不值钱,更何况他的字画无人问津,他也试着做过体力活,但对于医治阿娘病的钱来说,还是杯水车薪。
眼见着付不起药费,阿娘日渐虚弱,他不得不满江州府找需要人手的地方,甚至差一点当了面首,想起那可怕的经历,他抖了抖身体。
要不是偶然间路过此地看见启事,他都不敢相信这样人流爆满的地方还会缺账房先生,但惊讶归惊讶,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会试一试。
不知贵地,周江枢的脊背有些弯曲,比在元宵节见到那会儿还要了无生气,是否提供雇工的下榻之处。
他脸色臊红,属于读书人的骨气让他有些难堪。
这间酒肆后确实接着一大间装潢还算不错的屋子,是原孙掌柜休息用的临时住房,他反正一步都未踏进去过:有,之前有人住过,需要你自己打扫,若是你想将你的母亲接过来,记得走院后门,另外每月需额外付五百文租房和伙食费。
?!
周江枢错愕无比,对方是如何知道他有一位病重的母亲?
对于周江枢的震惊,陆一鸣朝他点头致意:我曾在居水镇元宵那日见过你,你同窗的名嘴让我记忆犹新。
他那日只有入城门时同他们一起,一想起那番羞辱他的话让如今的掌柜听去,他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时哑言。
明日起到店来,你和你母亲的事情你自己看着安排,不要给店里添麻烦。
见陆一鸣表情未变,周江枢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朝他道谢。
在江州府,这个地段租一间房起码三两银子起,就算是偏远地方,也得一两银子,陆一鸣五百文加一日三餐的饭食,还是两个人的,简直想都不敢想。
雪中送炭,这份恩情,就算对方让他做牛做马他都任劳任怨。
陆一鸣不知道这短短的时间眼前人想了这么多,他现在好不容易招到人,还比较顺眼,懒得再花时间去另找一个。
应聘容易,让人长久留下比较难,既然能用五百文解决的问题,他为何不做,收买人心才能让人工作卖力。
这一来一去,等两人签订雇佣契约,已经过了申时。
陆一鸣望着空荡荡的酒肆长叹一声,又是想小星星的半天。
等他回去,夜已深。
掀被子的响动惊醒裴星,他抱着陆一鸣的脖子蹭了蹭,睡意再次袭来。
咚咚
是宝宝在踢裴星,陆一鸣抱着对方,对方滚圆的肚子贴在他的腹部,他自然能感受到这点响动。
被这么一搅,裴星彻底醒了,想起要说的事情,他自认为颇有心机地说道:小玉米在和我们打招呼。
说完还偷偷打量陆一鸣的脸,不过并未发现他有其他表情,不免有些失望。
陆一鸣将脸贴在他的肚皮上,隔着单衣感受肚子里面的胎动。
包子的一脚踢在陆一鸣的脸上,他一阵好笑,抬起头凑近裴星,猝不及防地在他薄唇上啃上一口:宝宝叫小玉米,是因为第一日见到我时,给你吃的玉米?
裴星原本还有些微怔,听到这一句话睁大杏眼,攀着他的衣襟,半惊半喜地看着他:夫君还记得!
他还以为夫君会问他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原来夫君什么都记得。
这比他一个人偷偷取了名字更令人开心!
看着裴星惊喜的眼神,他用食指在对方的鼻尖轻轻一刮,抵着对方的脑袋调侃道:小星星是不是第一面见到为夫,就心生爱慕了?
原本只是日常调戏自家夫郎,岂料对方当真认真回答:不是的。
正当陆一鸣被否定打击到时,只听小星星捧着他的脸轻声说:夫君每一次维护我,关心我,心疼我时,我都会更深地喜欢夫君。
这倒是没想到,原来小星星这么早就喜欢上他了。
心里美滋滋。
不过他面上还是克制的,轻捏他的鼻子:没想到小星星这么会说情话。
见人说完后一脸羞意,陆一鸣心思一动,昨日后半夜宝宝闹腾不已,他们歇了心思,今日倒是可以继续试试,他拉过小星星的手一路向下。
互帮互助,才是孕期的正确打开方式。
第二日陆一鸣将酒肆交给陆父和新上任的账房周江枢后,带着银两前往人市,打算买几个下人。
一来是家中人手不足,小星星肚子大,许多行动不便,像是打扫等繁琐的小事都是陆母在操心,属实忙活不过来。等日后包子生了,带娃很累,交给陆母和小星星他都怕累着对方,能够买个乳娘最好,带娃省时省力。
二来是酒肆的事情,葡萄酒的事现在都是他们自己在做,雇人当然不放心,买人最合适,嘴巴相对牢靠一些,更何况往常都是他和陆父去送葡萄酒,一旦回来晚,家里两人还会担心,如果有下人就无需这般操劳。
最最重要的还是现在有钱了,买的起也供得起。
要是相中的人多,他还打算把酒肆里的人都换了。
身契可比雇佣来的强,若是再发生像上一次孙掌柜这样的事情,又是十分棘手。
欢迎贵客到来。
江州府的人牙子不少,不过正规的人市只有一家。
陆一鸣一进门还以为进了什么拍卖场,装潢高端不说,小部分人能在大堂内行走,端茶送水,穿着也不普通,起码比得上富商家的下人。
这些人除了脚上和手上的链子外,看不出与他人有何不同之处,他们甚至比关在笼子里的奴隶更自由一些,能够主动去寻找看得上的主家,如果对方将这人手里的牌子收下,就等于买下这个奴隶。
这是人市的规矩,店内的伙计边将陆一鸣引进大堂,边和他介绍。
您可在此处随意挑选,如若看的中的,同我们的侍从说一声即可。
由专人拿着一本小册子跟着他,陆一鸣看了一眼这些能够行动自如的人,暂时没有一人主动朝他走来,他低头查看自己今日的着装。
一个字形容,非常朴实。
算了,他也不喜这些攀龙附凤的人,没人来打扰他,他也能安静观察被关笼子里的奴隶。
人市高矮胖瘦应有尽有,甚至还有高鼻蓝眼的外国人,简直就是一件商品,在人权至上的时代想都不敢想。
见到陆一鸣盯着这个人看,边上的侍从提醒道:这是大莱国边上的小部落人,被灭之后被当做奴隶售卖,这是刚从边境压回的一批,并非妖异之人。
陆一鸣只是意外在这里见到外国人,并无惊恐之色。
惊讶归惊讶,他是要招下人,需要抛头露面的,这种明显不是大荆国人的,不太符合。
他继续往下一处走,在路过一处较为偏僻的地方时,停下脚步。
笼子中少见的有一个半大的小孩,他的目光略过一处角落,那唯一一个小孩被两位老妇老汉隐隐护在内里。
在他扫过时,那个十岁大小的小孩抬起头,朝他看来。
这人的脸不似两位老者一样安静,而是左右两边都有巴掌印,看着十分狼狈,唯有那双眼睛却有些熟悉。
好像他爹?
陆一鸣精神一抖,自己在想什么。
正当陆一鸣要撇开视线时,小孩一点点站起身,朝他走来。
我可以,像是猜到了陆一鸣的所思所想,他盯着陆一鸣一字一顿,用许久不曾开口的嗓音重复,我可以。
陆一鸣沉默,实在是有些不愿,毕竟,十岁左右,在他眼里是童工。
刚才走了大半圈都没有满意的,他倒是对这两位老者有些心动。
这两人怎么卖?
问起这话时,那位鼓足勇气,第一次开口求人的小孩有些失望,重新回到原地将头埋进手臂间,不再开口。
老人十两,小孩十二两,基于人市的规矩,怕人买下后找他们,他将这一家三口的信息补充,这户人家在京城犯了事,被贬为奴,家主曾是正四品官员,家中男人全部充军,其妇女孩童、下人等全部被贬为奴,这是这户人家的孙子和原管家和嬷嬷。
陆一鸣没想到这个小孩居然比两个老者还贵上一些,不过也能理解,小孩子的年岁更长一些,所以价格更高。
听了侍从的介绍,他对这两位老者的好感度再次提升,管家和嬷嬷,他们家正好需要。
他开口问两位老者:是否愿意跟我?
身为奴,他们是没有自己的选择权的,但这里的人市不同,当家不知怎么想的,愿意给他们这个机会,所以当陆一鸣按照惯例问起时,两人同时摇头。
原因不用问,这两人也算是大户人家出生的下人,自然知道陆一鸣不打算买下他们以前的小主子,所以尽管第一次有人想买他们,有些心动,也没有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