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一拥而入,将屋内的灯一盏一盏点燃,屋内慢慢亮了起来。
就着这莹莹的烛光,南欢见婢女将食盒放在桌上,一样一样将饭食拿出来。
烛火之下,每一样菜都十分眼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什么缘故,竟全是她旧日爱吃的。
自小她便爱羊肉,这个爱好直到被赶出家门才算是戒了。
羊肉价贵,寻常是吃不起的。
南欢喉咙滚动,连着数日都没什么胃口,此刻看着这些熟悉的菜品,方才有了些许切实的饥饿感觉。
宋暮回首,目光落在她身上,望见她衣衫凌乱,下意识偏开视线。
南欢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瞧,这才发觉自己的寝衣睡得有些皱。
她掀开被子,慢慢的撑起身子坐起来。
一只手递到面前,宋暮说道:“我扶你起来吧。”
南欢摇头,“殿下,这两步我还是走得了的。”
她避开他的手,扶着床柱缓缓站起来。
宋暮瞥了一眼一旁的婢女。
宫婢连忙上前,宋暮背过身,“你多披两件衣服,她们帮你。我不看。”
宫婢一个小心翼翼的替南欢梳理长发,另一个捧着衣物,一个拿起衣物一件一件的为南欢穿上。
崭新的料子与衣裙,难得还十分合身,不大也不小,正正好,裁剪与刺绣都非凡品,一看就是出自宫廷。
南欢若有所思的抬眼看了一眼宋暮的背影,“殿下,这衣服是宫中尚衣局所制?”
一套合身的成衣不是瞬息便能做出来的。
宋暮不知道南欢是不是看出了什么,又猜出了什么。
他听着身后嘻嘻索索的衣料摩擦之声,沉默半响,应得有些窘迫,“的确是尚衣局所制。”
南欢听出宋暮话中的窘迫,面上多出一点笑意。
宫婢替南欢束好衣袋,伸手想要扶她。
南欢摆了摆手,示意她们不必扶。
她缓步走到桌边坐下,“多谢殿下挂心。”
宋暮扯了扯唇角,“别忙着谢我,吃完了。我有一事想要你帮忙。”
南欢低头喝了一口羊汤,热汤融化在唇齿之间,带来了些许久违的鲜美滋味。
她忍不住微微眯了一下眼角,眼里亮了几分。
宋暮原本还有些许担心,担心这几年她换了口味。此时见着她的表情才算放下心来。
“这羊羹跟你从前在宫中喝得相比是不是也不逊色。”
南欢放下调羹,说道:“不仅不逊色,还略胜一筹。”
宋暮,“你还记得以前你说御膳房的几位大厨里王师傅做羊最好吗?”
时间隔得太远,听到王师傅这三个字,南欢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样一个人,只是却已经想不起这位大厨擅长做什么菜。
只模糊记得他似乎是在西所的小厨房,专门负责皇子公主们的午食。
至于‘王师傅做羊最好’这句话,她说过吗?
她想不起来了。
南欢侧过头,眼神沉寂,“都是一些旧事了。殿下切莫再笑话我。”
宋暮看着眼前的人,目光中露出些许怀念,“我怎么敢笑话你,从前一向不是你笑话我。你还笑话我没长舌头,连好不好吃都尝不出来。”
南欢的动作一顿,“竟有此事?”
宋暮面上多出一点笑意,“我记得西所的小厨房一共六个大厨,各自负责不同的菜品。每日菜品轮换,三日上一道冷修羊。你平时其他菜吃的不多,只对这道菜情有独钟。宋灵不爱吃羊,素来逢上羊肉的菜,便将自己的菜通通给你。”
“我不知道这件事有一天特意偷吃了你的饭菜,那天没有羊肉。你不做声。”
“又有一天,我特意偷吃了你的饭菜,只有一碗汤实在喝不下去了。你记得吗?最后只剩下一碗羊汤,我以为你回来见了自己的饭菜没有了,只剩一碗汤指定要哭。没想到你笑话我连好吃不好吃都尝不出来,偷吃都不知道把最好吃的吃了。”
南欢听着这些旧事,触目所及又都是从前住在宫中时的摆设,脑海中已经模糊的回忆一点点鲜活起来,仿佛也能感触到几分曾经的朝气。
她唇角微勾,又很快拉平,咳嗽了一声。
到底已经长成了大人,不再是从前的小孩子。
既然已经是大人,就难免要说几句场面上的客套话。
“咳,我小时候实在太不懂事。对殿下多有冒犯。”
宋暮,“算不得你冒犯我。顶多咱们两个是互相冒犯。话说回来,三姑娘,你以往对我可没有这样客气。以后也不必太过于拘谨了。”
南欢注意宋暮今天的话,比之以往格外多。
他好像……在故意提及以往的旧事逗她开心,想要拉近距离。
回到南府刚开始那会儿也是开心的,因为母亲一字一句说的全是她想听的,南辞日日来看她,也总是带些能逗她开心的小玩意。
因着她从前在南府时,母亲与南辞待她就是那般的态度,倒是一时只觉得惊喜,没觉出什么奇怪。
可这样的话,这样的事情由宋暮来做。
她难免多看了几眼宋暮,盯着他的眉眼,一时觉得这眉眼与从前相比,分明没有什么改变。
一时又忍不住心道,他这皮子下怕不是换了个芯子。
南欢慢慢将一叠羊肉吃完,“殿下,您方才说让我帮忙是什么事情?”
宋暮,“说来其实只是一件小事。”
南欢,“所以是什么事?”
宋暮从袖中拿出一对玉龙佩,“你看看这个。”
·
大半夜的,本来都已经歇下的二人却被一个消息给叫醒了。
南袤猛地站起身,“当真?圣人突然赐婚安州南氏女为平北王正妃?”
传信的小厮,“我家大人亲眼所见诏书,千真万确,做不得假。”
南袤与柳夫人下意识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惊喜。
柳夫人已经笑了起来,“太好了。无论是哪家的女儿,能嫁进王府做正妃,都是咱们南氏的光耀。”
南袤温声问小厮,“圣人赐婚的是哪家的女儿?”
小厮露出为难的神色,“我家大人说,奇就奇在这里。那诏书上只写是安州南氏女,未曾写明是那一府的姑娘,才让我来问您。”
南袤皱起眉头,“这倒是蹊跷。”
如今别的不说,王府中就住着两个南氏女。
一个是他送进王府的南滢,莫说如今南严入狱,她已是罪臣之女。就算她爹未坐罪,也仅仅只是黄门侍郎,算不得当朝重臣。论身份,论血脉,怎么看都不适合做皇子正妃。
另一个就更不可能了,南欢当初刚长成时声名有多盛,如今声名就有多差,身体还不好。
就她眼下的那般境况,能否诞下子嗣都难说。
即便宋暮再喜欢,圣人也不可能这般放纵他。
婚姻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哪里轮得着自己选。
柳夫人笑道:“圣上赐婚的会不会是咱们的欢儿?论身份,论血脉,如今安州南氏还有谁比咱们的欢儿更配得上这个王妃之位。”
南袤眉心紧皱,“圣人不至于让姐妹共事一夫。况且欢儿如今的年纪还小。”
在他看来,圣人突然在这个节骨眼下旨赐婚。
说不准正是听闻了宋暮与越恒在他南府的龌龊,才挑在这个关头赐婚敲打平北王,也是敲打他们白马公府。
柳夫人摆了摆手中的团扇,“这有何难,不管是咱们族中哪一位姑娘,咱们府中只管备上一份厚礼往王府送就是了。”
南袤越想越是不安,“我觉得此事恐怕没有那么简单。越恒可是圣人眼前的红人,今天却在咱们府中出了这样的事情。此事还是要慎重一些。”
柳夫人本来面上带笑,但见南袤这般满脸不安忐忑的样子。
她敛了笑容,“那咱们得派个人去王府,敲打敲打南欢。她那个性子,做人家的妾室,可别又将人家王妃冲撞了。”
南袤,“是这个道理。不过南滢那里也得多说上两句。咱们的礼先备下,等搞清楚新娘究竟出自那家之后,礼别往王府送,往娘家送,算是咱们给族中姊妹的添妆。”
柳夫人嘴上答着好,心中却转起了另一番盘算。
·
半夜,京中家家大门紧闭,只有平北王府的大门敞开着,仆从与宫婢,还有各色各样的人进进出出。
明明是大半夜,街口却车水马龙。
一人随着悄悄跟着一队内监进了王府。
见星楼里南滢睡得正香,忽然被人摇醒。
婢女春水说道:“小姐,小姐。您快醒醒。主家那边来了人,正在门外呢。”
南滢被这话惊得睡意全无,“来了人?怎么这么晚来人?”
春水替南滢梳了几下头发,摇了摇头,“不知道。瞧着挺急的。小姐你快收拾收拾去见吧。”
南滢面露慌乱,浑身颤抖,她抓住春水的一只手,“你说,会不会是我说谎被主家发现了?”
父亲坐罪入狱,判决还未下,府中女眷却已经是惶惶不可终日,有几房没有子女的妾室当即写了解离书出府避祸。
按照惯例,若无恩典,罪臣的女眷都是要冲教坊司的。
从祖母到母亲私下都十分怨恨她,认为这场祸事因她而起。
南滢从没想过自己会没名没分的当人家的妾,但相较去教坊司,亦或者嫁给越恒这样睚眦必报的小人,倒是还不如索性做了平北王没名没分的妾。
起码这王府中没有女主人,也没有其他姬妾,平北王身份尊贵,而且年龄与她也称得上相配,又无子嗣。
她情愿留在这里,起码能睡个安稳觉,不愁吃穿。
所以……主家来问时,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撒了谎,尽管她连平北王的面都没有见过,却言之凿凿的告诉主家,殿下在见星楼留宿,十分宠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