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刺史提点,我又怎会不知刺史这是为我着想,只是这世间又哪里会有什么万全之策,我既欲为此事,自也不惧担此骂名。”罗用郑重道。
“你既心意已决,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陈皎叹了一口气,言道:
“三郎年纪虽轻,却是难得的治世之才,来我瓜州小半年,便已将那常乐县治理得颇有模样,陈某自愧弗如啊。”
“刺史过誉了!”罗用连忙拱手躬身。
……
片刻之后,罗用从那会客的厅堂之中出来,乔俊林这时候就等在外面,他看了看罗用面上的神色,没看出什么端倪,于是便出声问道:“如何了?”
“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早些回常乐县去吧。”罗用笑了笑,说道,然后又让公府之中的差役帮他们把马匹牵了出来。
二人骑马出城,沿着驿道跑出去颇远一段距离以后,罗用这才勒了马缰,放慢了速度,让马匹沿着驿道慢慢行走。
“你观陈皎此人如何?”罗用问乔俊林道。
“客气有余,诚意不足。”乔俊林直言道。
像罗用这样的人物来到常乐县,若是遇着热血一点的上官,说不定就捋起袖子跟他一起干了,像那郝刺史一般,上山下乡的,听闻他现如今还在山区帮人建水利工程呢。
这陈皎瞅着是有几分不同,当初罗用一来常乐县,就受到了这位瓜州刺史的礼遇,之后罗用在常乐县做了这么多事,却也不见他那边有什么表示。
“他今日与你说了甚?”乔俊林问道。
“说我乃是治世之才,他自愧弗如。”罗用笑着说道。
“啧。”乔俊林到底是在长安城见过大场面的,一听到这个话,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风俗通》有言:“长吏有马,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以,至于死。”
此为捧杀者,口蜜腹剑,用心险恶,士人皆为读书郎,岂有不明白这个道理的。真正爱才之人,哪一个不是对自己的晚辈下属谆谆教诲爱护有加,看这陈皎的意思,倒像是要给罗用高帽戴,然后再把他当驴子使唤。
罗驴子:……
乔俊林想得没错,那陈皎在见过了罗用之后,又写了个折子送往长安城。
那折子里头没少夸赞罗用的才干以及他的聪明才智,然后顺便又把自己与罗用关于酿酒一事的对话写了上去。
此举看似夸赞,实则未必没有提前把自己摘出去的意思,万一哪天发生一点什么事,那这个事情是罗用自己搞的,这个责任他是不担的。
长安城中那些老狐狸,又有几个是看不懂的,有人颇瞧不上陈皎这般行径,也有些人认为此乃人之常情。
这一日早朝之上,圣人便提了这酿酒一事,让朝中百官各抒己见。
在这朝堂之上,真正关心酿酒利弊的人实际上并不多,有些人在出仕之初,纵然也有过兼济天下的情怀,但是在这权力斗争之中浸淫多年,逐渐被卷入各种利益争斗之中,很多时候都是看各方立场说话,而不那么关心是非曲直了。
今日这一场关于酿酒的讨论,实际上就是一场关于伤罗用与保罗用之间的辩驳。
之前把罗用弄出长安城的那些人,这时候自然是不想让他再有翻身的机会。
“听闻离石罗三郎能酿奇酒,突厥可汗甚是喜爱,我等与他同朝为官,却是不知那白酒的滋味。”
这话说的是自己不知道白酒的味道,实际上就是暗指他们这边的皇帝还没喝过白酒,突厥那边的就先喝上了。
“听闻那酒已经在路上了,常乐县离京颇远,怕是还要一些时日。”有人出声说道。
“我倒是听人说,当初罗用赴任之时,行走在那河西走廊,突厥可汗便使人去寻他,他便是在那个时候,向突厥可汗献的白酒。”
“罗用既是良才,突厥可汗有招纳之意并不稀奇,再说罗用家人皆在长安,他又岂会生出向外之心?”
“罗用在京时日不短,我等竟不知他还会酿此奇酒。”
“哼,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罗用此人年纪虽轻,城府竟已如此之深。”
“听闻他在常乐县广交好友,西域各国的胡人,就没有说他不好的。”
“圣人!此人当防啊!”
朝堂之上的争论愈演愈烈,渐渐的,风向就往罗用威胁论那一边倒了。
“说到那些胡商,我倒是想起几个笑话来了。”就在这些人争辩得如火如荼的时候,有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凉凉地来了一句。
“现在可是说笑话的时候?”有人当即给他怼了回去。
“嗨,也是跟那罗用有关。”那人言道。
“爱卿说来听听。”皇帝这时候也说话了。
虽然说有时候把战火往别人身上引引,也能给他自己争取到一点喘息的空间,但是这火万一烧得太旺了,把他手底下这名能臣干吏给烧死了,那就不美了。
“这些笑话现如今在长安城中流传颇广,圣人竟是未曾听闻?”那人奇道。
“不曾。”圣人曰。
罗用的那些个黄段子,老李确实是没听说过,因为没人跟皇帝提过这一茬,谁吃饱了没事干跟皇帝提这个干嘛?万一到时候他叫你现场说一段呢,你是说还是不说。
那肯定是不说也得说啊,那要是能把他老人家说高兴了还好,万一给说不高兴了呢,万一再给你扣一个渎君的帽子呢,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
“你便说一段来听听。”皇帝这时候果然就说了。
“……”那人想了想,哎呦,这毕竟是在朝堂之上啊,太不严肃了也不好,于是便拣了一个不那么黄的来说。
“言是城南有一店家,在商铺门口挂一鹞鹇,那鹞鹇能说人言,每有客人上门,便道一声:‘欢迎光临’。”
“……”皇帝笑眯眯坐在龙榻之上听着。
“……”百官心中五味杂陈天人交战不知今夕是何夕。
“某日,铺子里来了一个小娘子,小娘子对那鹞鹇甚是新奇,于是便在那商铺门口进进出出走了六遍,听了六遍的欢迎光临。”
“待到第七遍之时,鹞鹇怒了,呼曰:“店家!有人在玩你的鸟!”
“哈哈哈哈哈!”
皇帝:“……”
群臣:“……”
“这笑话与罗用有甚相干?”过了一会儿,还是皇帝先缓了过来。
“言是这些笑话就是从那罗三郎处传来。”那人说道。
“哦,我倒是不知,罗爱卿竟还有此种才能。”皇帝笑曰。
群臣俱是不言,这种时候好像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被这个笑话这么一打岔,方才那些个关于罗用此人心机深沉罗用此人当防的言论,仿佛也跟着成了一场笑话一般。
于是今日这一场早朝,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散了,皇帝这回显然是要站罗用那一边了。
还有那徐茂公,听闻他与罗用素无往来,不曾想今日竟会为那罗用出头,再看这朝堂之上……想要除掉罗用这个人,以后只怕是越来越难了。
第281章 茶叶买卖
政治斗争就是一场漫长而又持久的拉锯战,尤其是对于那些树大根深的士族大家来说。
罗用原本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在这些大佬面前不堪一击,经过这么多年的经营和积累,他也渐渐在这个时代扎下根来。
虽然他现在看起来还很弱小,却也不是谁人都能轻易拔得起。
上一次罗用之所以会被人弄出京城,与其说是被朝堂背弃,倒不如说是一场政治上的妥协。
罗用这些年的作为,到底还是赢得了不少人的好感,因为经商一事被发配边疆,那也算是依照朝廷法度做出的处理,但是如果真有人想要置他于死地的话,那就超出了很多人心里能够容忍的底线。
徐茂公本名徐世勣,乃是瓦岗寨出身,少年时便跟随翟让起兵,后来李密加入瓦岗寨,当了大当家,翟让退居二位,因为一些内部矛盾,李密最终还是在一场宴会中除掉了翟让,听闻在那一日,徐世勣险些丧命,还是王伯当救了他一命。
那时候徐世勣还很年轻,二十四五岁的样子,李密要除翟让,他因何会险些丧命,说起来,大抵还是因为站队问题。
后来李密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也没想过要去投奔徐世勣。
但是最后徐世勣投唐的时候,当时他手底下的那些部众,以及自己当时所占地盘,都没有直接以自己的名义献上去,而是写信给李密,让李密去献。
徐世勣此举赢得了唐高祖李渊很大的好感,说他是一名纯臣。至于他究竟是因为忠义才这么做,还是一种策略,那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之后那些年南征北战,徐世勣这个人最终能上凌烟阁,相对于某些帝王心腹左膀右臂来说,他的地位纯粹就是用战功堆叠出来的。
徐世勣为人并不莽撞,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平日里大抵就是奉行一个明哲保身,朝中那些个乌七八糟的事情他也不爱管,而那些人轻易也不会来碰他这一块硬茬,如此也算相安无事。
这一次徐世勣之所以会在朝堂之上说那一番话,大抵也是动了怒气。像他这种不轻易掺合到朝堂之争的人物都表态了,再加上皇帝这一次的立场也比较明确,那些人看着风向不对,自然也就偃旗息鼓了。
“父亲。”眉目俊逸的年轻人站在书房外,往屋里头望了望。
“阿茅啊,快进来。”中年男人笑着招手,他这儿子近来也是长进多了,老爹心里高兴,连称呼都变了,以前要不是语重心长唤他“以茅”,就是暴跳如雷连名带姓喊他“白以茅”。
“听闻今日早朝,又有人攀扯罗家。”白以茅进屋后,在他老爹对面的木榻上坐好,说道。
“无碍,他们一时也翻不出什么浪来。”朝中不少肖小,整日就如野狗一般,瞅着机会就要扑上来咬人,能踹就踹能躲就躲便是,真要整日与那些人一般计较,这日子还能不能过了。
“听闻今日徐茂公站出来说话了?”白以茅问道。
“徐茂公倒是其次。”白老爹挥了挥蒲扇,言道:“还是三郎这一招自秽之计使得好。”
“自秽?”白以茅不解,讲那几个黄段子就算是自秽了?
“小孩子不懂,你还得多学多看。”有些话讲得太明了也是不好,万一年轻人没轻没重再拿到外面去说。
“我与罗助教差不多大。”白以茅也很不喜欢老被人当小孩子看待。
他现在还管罗用叫罗助教,虽然罗用现在已不是太学助教,但是长安城中还有很多人是这么称呼他的,当然也有叫他罗县令的,但凡那么叫的,多少都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你也知自己与他差不多大。”一说这个,白老爹就来气,别人家小孩这么大都能独当一面了,他家这小子最近稍稍勤奋些许,他这个当爹的就高兴得跟捡了钱一般,真是比不得啊,比不得……
“……”白以茅暗恨自己嘴贱,没事拿自己跟那棺材板儿比什么。
罗棺材板儿:……我是两世为人我会跟你说吗?
眼瞅着自家老爹又要开训,白以茅连忙溜了,跑他二叔那里,找白二叔给他解惑。
白二叔倒不像他兄长那般讳莫如深,孩子也大了,该知道的早晚都要让他们知道。
白二叔对白以茅说道:“你说那身居高位之人,是更喜欢一个德高望重人人景仰之辈,还是一个会讲市井笑话的能臣干吏?”
“!”白以茅被这个答案惊得睁大了眼睛,他长到这么大,从来都没生出过这一类的想法,那罗用年纪轻轻,竟然就懂得如此算计?
“罗助教虽无家学,却也懂得揣测人心,韬光养晦,然,此亦其次。”白二叔对自家侄儿说道:“此人知小道,却不入小道,胸有大智慧,年纪轻轻便能如此广结善缘,又有治世之才,容人之量,此世间难得也。”
……
数日之后,朝中又有人想要重提白酒之事,那人胆子小,圣人不过是烦躁地挥了两下衣袖,他便不敢再多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