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尉宋宪,并不是一个无能的人。
自从元夕的那场刺杀之后,宁毅便稍微留意了一下这个人。虽然这样子有些像是守株待兔,难有多少结果,以他目前的身份也得不到太多精细的情报,但一些基本的信息,只要有心,总还是能够得到的。
一如陆阿贵前次跟他说的那样,这人性格张扬,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但他绝不是个无能庸人。相对于武烈军的指挥使陈勇,曾经混过江湖的宋宪或许才更像一个标准的军人,若非如此,对方也不会将武烈军的亲卫营交予他管。
当朝重文轻武,武烈军乃是戍卫江宁一带的厢军,屯居富庶之地,整体战斗力并不强,若要说拿得出手的,也就只有以亲卫营为核心的几个编队了。宋宪在武烈军中的地位可称得上是一人之下,自从元夕的刺杀发生之后,他也提高了警惕,每次出门都有诸多亲卫跟着。如今在这会场当中,宁毅也只能远远地吊着,注意周围的情况,好在人多,也不可能有人察觉到他在跟踪。
自己既然能这样跟,别人便也能,假如有人也在打宋宪的主意,说不定此时便也是混迹在人群当中。他暗暗注意着这样的情况,但人也的确多,元夕夜连那刺客的样貌都没看清楚,这时也得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宋宪带了大概十个人,走走逛逛,对于表演似乎倒不是非常热衷,去到河边的舞台前时,方才分开人群,去到顶前方给达官显贵们坐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与其中一人交谈着什么,跟随他的亲卫便在周围警戒着。
宁毅站在人群外围环顾四周,然后开始回忆元夕的那些事情,一些细节,揣摩那女子的行事作风,随后再试图代入进去,开始想着自己如果要干掉宋宪,大概会用些什么办法。这事想到一半,背后忽然有人拿折扇拍了拍他的肩膀。
“喂,这位兄台,长得高了不起啊,你此时站在这里,挡住我的视线,你说该怎么办?”
宁毅此时中等身材,长得其实不算高,背后那声音也古古怪怪的,他听过之后,便反应过来,笑着回头望去。只见那拿着折扇挑衅之人穿一身黑色长袍,比他只矮一个额头,但身体但是单薄许多,仰起来的,正是聂云竹那清丽又故作正经地脸,近处看来,随着了男装,但并没有多少男子的神态,反倒显得憨态可掬。
“兄台的理由说得这么充分,很显然是我的不对了。看你如此凶悍霸道,用不用交点保护费给你啊?”
聂云竹努力板着脸,伸出手来:“好说!把身上的花全交出来,本大爷便饶你一次,否则当心打得你人头变猪头!”
对方进来常常摆摊,竟在市井间学了些这样的话,此时霸气外露,宁毅叹了口气,拿出进场的那朵花与票据放到对方手上,聂云竹这才扑哧笑出来:“台上那霓裳姑娘唱得很好听么?方才听得如此聚精会神?”
“霓裳?”宁毅扭头看看,这才明白过来是指台上唱歌的姑娘,“呵,在想些事情,你几时过来的?”
“逛啊逛的无意中看见你,都在你背后站好久了。”
两人一道往不远处送花的记录处走去,聂云竹也从怀中取出一朵花,与宁毅那朵一同投入旁边的大箱子,随后将单据递到记录人的前方:“两朵金风楼的元锦儿姑娘。”
“元锦儿姑娘可还未曾上台哦。”
“也给。”
她这样说,对方便给记上了,宁毅笑道:“过来为那锦儿姑娘加油的么?”
“锦儿妹子以往与我感情不错。”聂云竹低着头,想了想才说道,“其实她这回的歌舞,我之前也有参与帮忙。”
两人每日清晨见面,无话不聊,但这事之前倒没听她提起,这时宁毅微感疑惑:“不是说不愿再接近那地方了么?”
“妈妈想要锦儿继续拿到四大行首的位子,跟我说若稍微帮些忙,以后也帮忙我们宣传,我想想也就答应了。如今与妈妈谈的是生意,与之前不同,因此倒也没那么避讳了,妈妈那人在这方面还是不错的。”聂云竹顿了顿,与宁毅走往一边的途中又道,“其实想来倒是不该答应的,锦儿此时也有些名声了,再大下去,这名气是好是坏,倒也难说。锦儿的性格也是……咳,不说这事……”
她摇摇头,笑道:“对了,立恒待会会去看锦儿的表演吗?”
“四大行首,你又帮了忙,当然不能错过的。”
“呵,锦儿其实跟我说她想认识你,毕竟是江宁最神秘的第一才子呢,到时候我便在台下指给她看……对了,不是说有个小丫鬟会跟你一块来吗?我方才还一直想该是谁呢。”
“在文墨楼吃东西等着,我是中途下来的。”宁毅想了想,“倒是差不多该过去了。”
聂云竹笑道:“便一块过去吧,我往锦儿那边,正好也是同路。”
一路闲聊,两人穿过人群,朝文墨楼那边折回去,宁毅回头看看宋宪的方向,想着先前那惊鸿一瞥,或许是错觉。
同一时刻,就在两人都未有在意的不远处一栋小楼的屋檐下,顾燕桢正静静地站在那儿,目送着他们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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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在人群中看见聂云竹起,一路跟过来,花的时间很长,虽然在整个过程中,顾燕桢都疑惑于一向心性淡泊的聂云竹到底是在找谁,但确实没想过会看到后来的一些情景。
整个时间段他都看见聂云竹是以漫无目的的形式穿行在人群中的,她没有跟人约好,但对于找到对方显然是有着期待的。这样的一个会场,她不看表演,只是在三千多人当中悠闲地找寻着不曾约好的一个人,委实有些奇怪。顾燕桢在以往几年,都未有见过她会有这样的一面。
那时的云竹与绝大多数的青楼佳人都有不同,她性喜安静,于琴曲舞蹈、诗文唱功上都有非凡造诣,但并不张扬。相对于普通的青楼女子,她身上有一份书卷气,那并非假装出来的,而是真正的书卷气。这是个真正性情闲适的女子,与她在一起时,众人都有几分宁馨的感觉。顾燕桢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感受到这股独特的,但总之,他觉得自己能够理解对方那份与众不同的心思,因为他们两人是相同的人。
自东京回来之后,他在那个早晨再遇聂云竹,后来得知她为自己赎了身,却不再与之前的人来往,虽然一开始有些失落,但仔细想来,反倒觉得她便该是这样卓尔不群的性子,平和的表象下隐然有着自信与高傲的部分。他喜欢的便是这样的性子,自觉以往两人也算有情,追求一番,直到挨了那个耳光,此后的心情才变了。
这两个月来他还在寻找着聂云竹背后的那个男人,虽然表面上是轻描淡写的模样,但也因此与李频决裂。因为李频这人也真是不可小觑,能够看出他心中所想,绝不透露口风,怎样说都不行。他也因此微微乱了分寸,说了几句狠话。其实两个月来,偶尔打听一番,却连他自己也还不清楚找出背后那男人后要做些什么。
后来得出结论,这人或许是个有名望的老头,如果是这样子,那也就没办法了。直到不久前他看到聂云竹的一些表现。
一路上女扮男装,聂云竹的气质扮得还是很像的,风度翩翩的公子形象。然后她在人群中发现了要找的那人,先是在远处的一侧探头看了好几眼,随后走到那人身后,似乎想要打招呼,但又在犹豫着,等待那人回头发现她。这期间,顾燕桢从侧面看见聂云竹的表情,时而挣扎时而不悦,有时会露出一个笑容,有时举起手要打过去,但又停了下来,皱起眉头为着前方那人的发呆而微微气恼,那表情变幻间,一身男子气质已然去尽,偶尔叹口气,偶尔摊手无奈的小女儿神态……这些神情,他从未见过在对方的身上出现,以往在金风楼弹唱间,看过她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蹙眉,看过她矜持中充满书卷气息的宁馨微笑,但眼下的这些表情……
那男子始终未有回头,没有看见女子在身后的复杂可爱,直到聂云竹终于无奈地举起折扇打在对方肩膀上,换出一副故作正经的笑容,随后两人一路谈笑,去那登记的桌旁献花——那献花竟然只是区区两朵——再直到离开……顾燕桢难以说清楚心中有什么感觉,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完了这一切,过了好久,一拳砸在了旁边的楼房柱子上。
然后“哈”的一声,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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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毅与聂云竹走到文墨楼下方才分开,上方的窗户处,小婵正趴在窗台上看着,随后朝他用力挥手。
“姑爷,跟你走在一起的那位黑衣公子是谁啊?”
去到楼上时,苏文定等人已经离开了,李频和小婵还在等他,小婵好奇地问道。宁毅笑着:“一个女扮男装的家伙,看她长得漂亮,因此调戏一番。”
“姑爷真坏!”小婵将一个点心放进嘴里,笑得灿烂,对这话明显不信。不久之后,三人走下文墨楼,去往人群中继续看接下来的表演了。
不时能看见那宋宪、陈勇的身影,跟随着的武烈军亲卫,宁毅留了一份心思,等待着或许有可能出现的变故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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