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陛下听过各种称呼,陛下圣人皇帝是最多的,叫伯父的也有,但前面都要加个“皇”字,这么凑上来第一句亲亲热热就是伯父的,他真没见识过。
而且他怎么觉得,这位似乎还觉得喊伯父不够亲热?
见过自来熟的,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
蓊郁酒香此刻逸散进鼻端,分外清冽醇厚,隐约还藏一丝异香,铁俨一怔,下意识道:“万世香?”
这是大乾名酿之一,酿酒大师百里郁亲酿,对材料、季节、温度湿度都有极高要求,每年都只有十坛,因其浸泡了极其珍贵的药材,还有强身疗伤益寿延年功效,这酒不对外售卖,出不出手全看百里大师心情,因此有价无市,万金难求。
铁俨这样的身份,都只喝过一两次,毕竟隐世名门,也不卖皇帝面子的。
而且这几年大师年寿已高,已经不酿酒,之前的存货还要自己慢慢喝,早已放出话来,不再售卖此酒,万世香已成绝响。
这人从哪里搞来?
寻常的酒,莫名其妙的人,铁俨哪怕再八卦,也不会理会,要把人逐出的。
然而这酒太珍稀,想到那传说般的功效,他都心动了。
而且百里的酒一向无法下毒,因为极其清冽,且遇见任何毒物都会变色。此刻这酒色泽便如一泊软玉,看着便叫人眼晕。
他把酒杯往铁慈面前一推,道:“这酒尚可,你便喝上一口。”
慕容翊敬酒没人理,也不尴尬,又是很自然地转回来,自己先喝为敬。
铁俨也不理他,叫人再送一个银杯来。
银杯送上来,铁俨刚要端杯,忽然顿住。
“容蔚?”
慕容翊微笑点头。
可算想起来了。
铁俨转头看铁慈,“容蔚?慈心传第七卷?”
铁慈心中呵呵。
盗版影响力还挺大的。
慕容翊再次给铁俨斟酒,诚恳地道:“伯父,在下容蔚。也就是慈心传中,和太女交情莫逆,曾数次互相救命的那位。”
他笑着一指桌上的菜,“这家酒楼做菜粗陋,十八吃惯了我做的菜,我实在不忍她吃这粗菜,便自己下了厨,您也尝尝。”
铁俨盯着那香气四溢,比御厨不遑多让的菜色,沉默了。
这些话里,信息量太大,他需要消化。
慕容翊也不急,笑容可掬,招招手,外头慕四送进来银筷银碟银刀,他亲自动手,该切的切,该分的分,该舀的舀,给铁慈安排得妥妥当当,还不忘给铁俨也来一份。
铁俨盯着他的动作,别的不说,就这个熟练动作,就知道确实是伺候惯了的。
要说伺候铁慈的人实在是多,倒也不稀罕,但是这位通身气质,怎么看也不是伺候人的啊。
就连他那个跟班,形貌都不和常人同,看那些皇帝侍卫就跟看尘土一样,这可不是寻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不过慕容翊如果知道铁俨研究慕四,就要说一句您老想多了。
慕四他就是看条狗也是这种睥睨的表情,他生下来就白眼向天,一泡尿浇他爹满脸。
铁俨又看向外头,不得了,那个跟班进门来的时候,好像拉了丹霜的手。
丹霜竟然没拔剑砍掉他的手?
铁俨这下更明白了。
这奴仆都勾搭上了,主子还能清白吗?
第297章 丈人攻略
皇帝陛下并不觉得自己这逻辑有没有问题,眼神里自说自话的恍然,一边琢磨着一边就去吃那看起来很香的菜,一口下去眼神一凝,然后动作猛然加快。
干掉了一小碗他舒口长气,然后才反应过来,他竟然吃了外食,而铁慈竟然毫无反应。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崽虽然眼神带杀气,但内心里其实对这家伙非常信任。
她信任这家伙绝不会当着她的面伤害她的父亲。
侧边,铁慈也反应过来。
她该拦着父皇吃东西的。
这么多年,父皇在宫内的吃食,都要由人先试吃三次,除了自己亲手送的吃食,其余都是这样的流程办理。
但是她忘了……
铁俨既然开了头,后头就吃得欢快,就是酒还没碰,一边尽量控制自己放慢速度吃,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道:“你也姓容?慈心传里没有提及你的出身,莫非也是容家旁支?”
“自然不是。”慕容翊笑道,“且也不姓容。只是寻常出身,但是伯父,英雄岂问出处?”
“口气倒大。但这藏头露尾,便非英雄所为。”铁俨神色冷淡。
“伯父若是接受了小侄,自然要对伯父坦诚相告。”
皇帝陛下看着这顺杆儿爬的大侄子,默了。
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慕容翊才不管他怎么想,从怀中掏出一个青白色澄泥罐,笑吟吟道:“今日初见伯父,也不知道伯父喜欢什么,特地带了些小玩意儿,博伯父一乐。”
那是一个品质上佳的罐子,罐子里两只身躯油亮,头须纤长,后肢有力的……精品蟋蟀。
铁慈:“……”
您可真会送礼。
当朝御史看见不喷你一脸口水。
回想起之前容溥陪父皇下棋,两人斯文对坐,坐得父皇一脸瞌睡。
她心中默默。
人和人真不能比啊。
铁俨自然知道斗蟋蟀,他端坐如常,皱眉斥道:“如此不上台面的小物!”
眼珠却不由自主地瞟过去。
慕容翊仿佛没听见他的呵斥,取出竹筒斗盆等物,将两只蟋蟀小心引入斗盆中,再取出蒸熟后特制的日菣草逗弄那两只蟋蟀,那两只蟋蟀张翅而鸣,声音洪亮有力,跃扑而斗,鏖战不休。
慕容翊则在一边和铁俨讲解,从蟋蟀罐子必须青白色泥罐,以澄县所出澄泥所制之罐为上佳的选择讲起,到蟋蟀的产地以鲁州晋宁县所出者为大乾第一,晋宁县的蟋蟀,个大,体强,性悍,皮色好,耐力足,个性顽强,不死不休……到蟋蟀还和所在地质地貌有关,性辣者多出于高坡,再到蟋蟀的品种有白麻头、黄麻头、蟹青、琵琶翅、梅花翅、竹节须……再细细品评两只蟋蟀的腿有多粗、须有多直、颚有多大……深色土中出的淡色蟋蟀大多善斗,淡色土中出深色蟋蟀必凶……
铁俨的眉头渐渐松开,脑袋越凑越近,眼睛越来越亮,听得越来越仔细,从一边看去,两人头碰头围着那只斗盆,宛如一对斗鸡走狗的哥俩好。
铁慈……铁慈在一边目瞪口呆。
她自记事起见到的父皇便是慈爱与庄严齐具,皇室里养出来的体气尊严人,哪怕是个傀儡也从不自怨自艾,不失体面和尊贵。也跳不出那皇家的窠臼。她从未见过父皇这般快活模样,连袖子都捋起来了。
她想起曾听说父皇少时爱玩,但总觉得看着不像,一定是流言。
如今想来,父皇最初只是个普通皇子的时候没人管,大抵没少玩乐,后来养在皇后膝下,稍稍出格就会被训斥,从此就再也不是自己。
大概也只有无所顾忌的慕容翊,会用两只蟋蟀,敲开他早已上锁的心门。
两只蟋蟀勇猛扑斗,最后以那只油黑的梅花翅胜利告终,蟋蟀长鸣炫耀,铁俨喜笑颜开,大力故掌。
慕容翊也随手鼓掌,笑看铁俨。
切,还以为皇帝多难哄。
比他女儿好哄多了。
他包袱里还有辽东爱玩的五军牌,骰子,麻将,土棋,牌九,投壶……如果这些都不行,现场组建麻将搭子或者捶丸也行啊。
谁知道刚拿出一个蟋蟀就搞定了。
由此可见,当皇帝是个多么无趣的活计,十八被这么无聊的责任捆住实在是一个悲剧。
他从包袱里开始掏麻将,铁慈终于看不下去了,刚要开口,慕容翊伸手一招,门外慕四扔进来一物,黑黑白白,喵喵咪咪,柔软地砸在铁慈怀中。
铁慈一看,三花猫容易。
很好,偷猫贼自首了。
慕容翊的语气十分自然:“十八,咱们养的这只猫如今也这么大了,和我一样一直挺想你的。”
容易:“喵喵喵!”
并没有!
铁俨敏感地回过头来,“你们一起养的猫?”
这么亲近?
“嗯,我们一起捡的,再一起养的,名字还是十八起的,叫容易,和我一个姓,我啊,把它当儿子。”慕容翊伸手过去撸猫。铁慈面无表情地把猫捧着换了个方向。
要不要脸,你养过一天吗?
这混账这神秘兮兮的口气,听起来好像和她生了一个私生子一样!
铁俨凝视着那猫,这名字起得,大有深意啊。
他也大有深意地看向慕容翊,慕容翊对他展开颠倒众生的微笑,殷勤地道:“伯父,这威武大将军就送给您。您万几宸函之际,偶尔玩玩,也好松快松快。”
铁俨甚是心动。
正要准备拒绝,慕容翊又从背后包袱里掏出了一副牌九。
铁俨咳嗽。
他看起来那么爱玩吗?
却见慕容翊正色和他道:“伯父,赏玩蟋蟀,从其扑戏之中亦可见搏斗之术,为将之理。可并不仅仅是斗虫。不过小侄知道您日理万机,心系天下,这等玩乐之事,自然只是偶尔为之。这副水晶背镶银嵌彩宝牌九呢,是留给您看着赏人的。这牌九不仅可打发日长寂寞,背面还是万花筒设计,以各色珠宝磨成极细小碎片组成图案,玩乐之余,也可欣赏千变万化的珠宝之美。若您觉得这玩意浮夸了点,小侄这里还有一件西洋嵌珍珠十字架和一座西洋玳瑁黄金怀表。一并呈上。”
说着恭恭敬敬托出几个礼盒。
铁慈:……勾引了我老爹还来贿赂我娘!
铁俨自然也听懂了,这可不就是献给静妃的,只不过一个外男不好直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