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她。
这些凶恶的狗,怀里揣着铁慈的命令,而她那个名义上的好孙女,绝不会放弃任何能够杀她的机会。
铁慈离开燕南的时候,太女九卫刚刚借着春闱事件掌握了宫禁,一开始是和白泽卫共同轮流戍守后宫,而白泽卫她多年渗透,很多都是她的人。
那时候她还可以安枕,但是夏侯淳那条老狗,借着太女的威势和狄一苇的帮忙,先是组织了一场军中大比武,用狄一苇留在盛都的血骑和蝎子营精锐,将很多属于萧家派系的盛都宫卫头领打伤,再借此机会以白泽卫无能为名,进行了清洗和换将,将血骑和蝎子营精锐都安排进了这皇城内外的防卫,占据了重要的中层位置,白泽卫也被换了许多。
之后又是打散换防,人员重新筛选补充,几轮下来,宫卫就几乎没有萧家的人了。
换完守卫就是换各宫伺候的人手,这回是瑞祥殿的人和铁慈那个青梅竹马顾小小一起动手,借着各种由头,将她慈仁宫的宫女几乎都换了。
只是她身边的人,是她从娘家带来的,没有合适的理由,谁也不能动,她身边人也只能谨言慎行,连走路都不敢步子大,生怕一个不小心,被捉了错处,从此就得离了慈仁宫。
虽然身边人还在,但是没了那许多小喽啰,办事就极为不方便。
更可怕的是,铁慈人不在京城,眼睛还始终盯着宫禁,她和她的狗,从没放弃过杀掉她的想法。
她的饭菜被下过毒,她遇见过三次刺客,宫中哪里都没去,偏偏往她这奔的刺客,而平日里眼睛都不眨守门的九卫,那天一个人也不在。
若不是桑棠在,若不是每顿饭菜她都先送到桑棠那里,她大概早就死了。
但那段日子,那日夜不眠担惊受怕的日子,还是让她崩溃了。
她爬上慈仁宫最高的采星楼,举着火把,哭闹着要放火烧宫,终于逼得皇帝匆匆赶来。
关闭了两个月的慈仁宫大门终于打开,宫内是幽禁,宫外是自由。
皇帝站在那道分界线上,现在,拥有进出自由的是他,变成傀儡的,是自己。
她在登楼之前,硬生生两夜没睡,把自己熬得无比憔悴,以至于皇帝一看见她,震惊无伦。
她第一次抛下了身为太后的尊贵,抱着皇帝的腿痛哭,她请他看在当年养育之恩的份上,干脆赐死自己,不要留她在这水深火热的慈仁宫内日夜苦熬。日日经受死亡的恐惧和威胁。
皇帝不敢置信。
她看着皇帝的神情,便知道果然铁慈干这些,是瞒着皇帝的。
她就是条潜伏多年,爪牙带毒,一朝出手便要人性命的恶狼。
她把留下的带毒的饭菜,喂给猫狗,死了一地的猫狗,让铁俨眼神震惊。
她给铁俨看那被刺客一剑刺穿的宫墙,她跪在皇帝脚下,哭着回忆母子也曾温暖过的相处细节,回忆当初被宠妃为难时的她对他有过的回护,和他赔罪自己被萧家裹挟的利欲熏心,发誓以后一定安分守己。
她和他说,之前的那许多年,她是做的不对,但是她从未想过要皇帝和铁慈性命,不然父女二人也不能安然至今。
何以陛下一定要弑母,便不惧这史笔如刀?
那一个下午的哭泣,耗尽了她的力气和全部智慧,最终皇帝虽然没有答应开放慈仁宫,撤走护卫,却承诺了不会伤她性命。
之后果然,下毒没有了,刺客也没有了。
日子似乎恢复了平静,可她心底的火一直在烧。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日在采星楼上,自己在铁俨脚下哭号求饶的屈辱。
太后的目光,缓缓落在墙角,那里有一条水道,宫女们正将洗过脸的胭脂水倒进去,水里便会涨起一片腻腻的杏子红色。
她目光收回来,明明没有动静,身后却有寒气逼来。
她便知道,桑棠从他的冰屋子里出来了。
她回转殿内,桑棠跟在她身后,两条人影长而曲折地覆在门槛上。
身后他微哑地道:“我昨夜又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他行走在丛林之中,四周盘桓着无数毒蛇猛兽,他坐在树上梳头,他的头发长长了,像一道黑色的河流从巨木之端垂落……我想去找他了,去这个满是树木和毒兽的地方。”
太后猛地回过头来。
一瞬间眼神惊骇。
不,不能!
她连声音都变得尖利:“一个梦而已,如何能当真!”
桑棠道:“可我等了太久了,每次你都说打听到了消息,但每次都找不到……他,还是死了吧?”
“他怎么会死?”太后吸一口气,柔声道,“他当初就是你们当中,最强大的那个,他那能力,这世上哪里有能置他于死的力量?”
桑棠冷淡地笑了笑,指了指自己心口,道:“你没见识过那样的东西,就不要说这样的话。我比他弱不了多少,可如果不是我心生偏了,我早就死了。”
“你在骗我是吧?你一直在骗我……”桑棠道,“池凤郦死了,归海生死了,他们当年逃得一命,僻处海疆,终生未出,用一生的时间来治伤。最后还是死了。一个死于雷电,一个藏于火中。”
“不……不……归海夫妻如何能和你们比?他们会死,但你没死,端木就一定不会死……”
“就算他不死,可能也和归海夫妻和我一样,缩于某地不能动弹吧……然后你找不到,而我也缩在你这里,那此生如何能再次相逢?或者即便是相逢,这样的我他也不愿意看见吧,龟缩于女子后宫,为活命做女人打手,不见天日,活得像一条狗……”
桑棠眉宇间浮现一抹厌倦。
原本寄希望于这个拥有天下最大权势的女人,能帮自己找到他。
但是许多年过去,一次次生出希望,一次次失望。
再后来看见萍踪,住进了她做的冰屋子,终于能够看一看这世间的光。
萍踪偶尔会来看他,给他的冰屋子加固,他坐在里面,想了很久。
想萍踪说,池凤郦死前,眼眸里闪耀着对自由的渴求。
他觉得可笑。
当年叱咤天下,纵游山河的三狂五帝,怎么最后都活成了苟延残喘的狗呢?
又一次失望来临时,他忽然想,就这样吧。
离开这里吧。
在日光下行走,走遍山川去寻找他,若有一日在路途中死去,那也是死在阳光下,天风中,死在寻找他的道路上。
胜于一生龟缩角落,不见故人,不见日光。
“我走了。”桑棠疲倦地道,“你好自为之。”
“别!”太后惊恐地拽住他的衣袖,“你不要命了!你能走出去吗!”
桑棠抬起手,日光打在他近乎透明的指尖,他道:“我怕的,从来都不是死。”
“可是你离开了,你就真的再也没有希望再见他了!”
“本来就没有希望吧?”桑棠淡漠地道,“现在我希望死在日光之下。”
他衣袖忽然就从太后抓得紧紧的手指中垂落,下一瞬已经像一片黑云飘在了屋顶上。
太后绝望地跪在冰冷的云砖地上,手指抠紧了地砖的缝隙,心跳太急用力太过,指甲劈裂都不晓得。
她只知道,如果不留住他,自己就真的完了。
黑色的云微微一动。
“他在燕南!他在燕南!”
黑色的云停了下来,但随即桑棠就讥嘲地笑了,“你以前也说过他在燕南,但是并没有找到。你还说过在九绥,在雍凉,在辽东……哪儿偏远你往哪儿说是吧!”
“这回是真的,真的在燕南!”太后的指甲要劈了,嗓子也要劈了。
“行啊,那我就去燕南找。”桑棠道,“有人嘲笑我,堂堂大宗师,找人还要人帮忙,我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你找不到的!”
桑棠的眼眸忽然凌厉地垂了下来。
“他已经被铁慈暗害了!”
……
第467章 君不可欺
晚霞携着暮色垂挂在九重宫阙的飞檐下,夕阳里金铃的碎声清越。
傍晚的时候,寂寥了一整天的重明宫的宫人们,迎来了今日的第一个访客。
静妃娘娘带着几个宫人,来给陛下送自己做的晚膳。
一整日的清净让忙碌了大半年的重明宫人们很是不习惯,又怕这种不习惯会蔓延到皇帝身上,因此引发某些不大好的情绪,因此都十分殷勤地将静妃接了进去。
等皇帝听见内侍传报,还在犹豫要不要让她进来时,静妃的脚步声已经到了殿下。
铁俨也便算了。
这大半年来,静妃常常会来求见他。铁俨理解为思念女儿,寻求安慰,心中不忍,只要不是太忙碌,也会留她呆一阵。
毕竟之前的忧患已经解除,而她是太女的亲娘,该有的抬举还是要有。
甚至有几次,或雨或雪,或气氛太好,暗香浮动,竟引得他难得情动,纱帘深垂,龙兽焚香,留她过了夜。
事后每次看静妃面带桃红和憧憬之色出去,心中莫名又觉得懊恼。
有次静妃竟然当着他的面,做起了孩子的小东西,他以为她是替哪位亲眷做的,细细想来她在盛都又没什么亲眷。
直到静妃满面期待又含蓄地和他说起,如果阿慈能有个弟弟……
他没让她说完,大发雷霆,将她给赶了出去。
在铁慈回来之前,静妃已经有一阵子没能见到他。
后来他夜半回思,又觉得自己过分,静妃一个妃子,深宫寂寞,除了想要帝王的宠爱和孩子,还能要什么呢。
阿慈又一直和她不甚亲近。
正好铁慈回来,借着这个机会,他也让两人下了台。
总不能让铁慈看出父母之间的尴尬。
好在静妃是个没记性的,他给了台阶,她绝不会使小性子,不仅欢天喜地地下了,而且又开始往他这里跑。
铁俨心中懒懒的,人也懒,见她来了,也懒得把人往外赶,不然传到铁慈耳朵里,免不了不安心。
如今风雨欲来,大事在即,还是别添乱了。
席上,静妃小意温存,红袖添汤。
殿中燃起了火盆,红炉向火,暖香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