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璃又一次站住,深吸一口气,然后认认真真地看着霍毕,加重了语气,说:“我不想欠别人情债,也不需别人欠我情债。”说完,萧璃问:“明白了吗?”
萧璃此刻的目光有些咄咄逼人,霍毕只好乖乖点头,萧璃这才放过他,两人继续往小院儿走去。
萧璃一路不言不语,霍毕本来是沉默地跟着,但心里又总觉得有些痒痒,就像树下的猫儿总想去撩拨一下树上落的鸟儿一样。
“说起来,你就真的那么信任令羽不会违背你的意愿,送求娶国书来大周?”霍毕想起当时萧璃语气中对令羽全然的信任,不由得问。
“信任自然是信任的。”萧璃回答地毫不犹豫,然后她又说:“但倘若他真的不顾朋友之义,虽然麻烦了些,我也有办法应对。”
瞧瞧瞧瞧,这才是他认识的萧璃。
霍毕清了清喉咙,又说:“你当真不考虑去做个南诏王后吗?我瞧着那个令羽,好似对你情根深种,不过也不奇怪,谁叫公主殿下你身份高贵,天姿国色,君子六艺无所不能,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呢?爱慕殿下,实在是件易事。”
萧璃这段话当时给他的冲击着实太大,所以他一直牢牢记着。今日正是个好时机,他可以将这段话统统扔回萧璃脸上。对于他能一字不差地把这段话复述出来这件事,霍毕心里还有些得意,越想越觉得好笑,竟自顾自地笑出了声音。
“霍!毕!”萧璃一脸怒火,显然一点儿都不觉得霍毕这话好笑。
萧璃转身,伸手拽住霍毕的衣领,一用力将霍毕拉近自己。
两张脸猛地靠近,霍毕下意识地摒住了呼吸,一瞬间思考不能,下一刻,他听见萧璃冷冷对他说:“霍将军,刚才你所说的话,烦请你牢记在心,同样记住,你我合作,乃形势所迫,各取所需,我每日烦心事已然够多,不需你再给我添一桩。”
说完,萧璃松手,霍毕直起身子。
霍毕回过神,不知道自己是对刚才被萧璃那么轻而易举地拉低了身子感到不满,还是对萧璃的冷言冷语感到生气,于是也学着萧璃的模样,嗤笑冷声说道:“殿下放心,令羽惨况近在眼前,我霍毕好歹也是个身经百战的将军,不至于重蹈覆辙,睁眼瞎一般踩进红粉陷阱里。况且……”说到这里,霍毕学着秦义将军日常嫌弃别人的模样,说:“说是红粉,实则荆棘,这陷阱卖相着实没殿下想的那么好。”
说完,加快脚步,超过萧璃,率先离开。
*
远远地看见萧璃与霍毕逐渐走近,军师连忙迎了出去。一直到军师走到近前,这才发现两个人离得老远,一副互不相识的模样,且两人脸色都不怎么好。
他先向公主看去,又去瞧霍毕,不知这两人是怎么了。
倒是萧璃,见到军师疑惑的模样,先对他笑了笑,待走进了院子,关上了大门,这才低声问道:“先生可是已经确认了?”
齐军师摇了摇头,然后又点了点头。
他们此次剿匪,阵亡了十四名将士,受伤的士兵也颇多,就连萧璃都受了伤。
王放和吴勉因着萧璃受伤,便给霍毕与范烨扣上了无能的帽子,但其实这着实怪不到霍范两人头上。
萧璃并非因正面对敌而伤,伤她的,是不知哪里放出来的冷箭。当时正是厮杀之刻,萧霍范三人各自带了一队人马,由三路分头进攻,故而冷箭射来之时,霍范根本就不在近前。萧璃听见破空之声,全凭着生死之间的本能才躲开了要害,以手臂受伤替代之。
府衙那边确实有人往外泄露消息,但行军布阵,攻打山寨的策略均是由萧璃,霍毕,范烨三人并秦义拨给萧璃的那几个将领共同议出,绝无泄密可能。那山寨虽有准备,可从攻打过程来看,他们的计划也并无泄露。之所以出现伤亡,一半是因为这个山寨能人不少,另一半,则是他们的兵器之利,超乎了萧璃和其余几个将士的预料。
兵器铠甲之类的军备之资,便是在军队中都需妥善保管,数量样式均要统计在册,在山匪寨子里,更是珍贵之物。非是战时,士兵训练都不能穿铠甲,只以负重代替铠甲的重量。为免损耗,训练时,也多是以长棍代替长,枪。
有专属利刃的,要么是萧璃范烨这种贵胄子弟,要么,就是那些有军阶的将领。
萧璃他们杀上第一个山寨时,之所以能以二十敌二百,便是占了攻其不备和武器之利的两大优势。那个山寨不成什么气候,非是打家劫舍的时候,武器都锁在兵器库里,这才叫萧璃他们占了便宜,打得那般轻松。
后来那几个山寨虽然都有所准备,可其兵器却仍旧比不过正规军,萧璃他们依旧占着兵器之利,故而没什么伤亡。虽然前面这几个山寨的兵器数量都比萧璃料想的多一些,但萧璃并未太过在意。
可最后这个山寨,却让萧璃不得不在意了。
大周对铁制的重兵器这一类军用兵器管制颇严,这些山匪究竟是哪弄来的这些重兵器?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容人深想。
萧璃还未来得及审问山匪追查兵器的来源,随军出来的齐军师在清缴完山匪的库房时,又给萧璃带来了另一个讯息。
那时,军师悄声来到了正在包扎伤口的萧璃身边,低声道:“殿下。”
“怎么了?”
“这匪贼的兵器……”
“可是有何异常?”
“与几年前北境之祸时,狄人所用兵器,极为相似。”
“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霍毕怎么这么讨厌啊哈哈哈哈
霍毕:我就算是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喜欢你萧璃!
第70章
那时萧璃正在包扎伤口, 霍毕和范烨在带人清查山寨,并非议事的好时机。萧璃应齐军师所求,让他带回了一杆矛一杆枪回去研究, 而自己则去了府衙让吴勉将之前的兵器尽快造册。
今日回城,名义上是来配些伤药, 实则是终于寻到了个范烨不在,且有光明正大理由的日子, 听军师的回禀。
研究那兵器这么些时日了,应当已有结论。所以, 虽然萧璃和霍毕此刻相看两厌, 却还是回来小院儿见军师的原因。
刚刚萧璃所问, 便是问军师可否确认了这里的兵器是否真的与当年北狄人所用的相同。
“摇头又点头是何意?”说起了正事,霍毕也顾不得刚才的别扭, 连声问。
“这里的兵器样式与北狄人所用不同,可是, 这矛头, 枪头所用之钢铁……应当是出自同一地方。”军师说。
萧璃与霍毕神色同时一凝。
“先生,你是如何确认钢铁是出自同一处的?”萧璃拿着长矛凑到眼前看,又跟自己的佩剑做对比。除了能看出这长矛的矛头质地不如自己的佩剑, 外加杂质多了些,其他的,什么名堂都看不出来。
“殿下,将军。”军师说:“二位的兵器均是由质地最最上乘的百炼钢所制, 而这长矛则是以灌钢铸成, 灌钢所铸兵器虽不如殿下和将军的兵器锋利, 可其工艺却更为简单, 不需千锤百炼, 铸造的时间短,铸造的成本也要廉价的多。”
“是不是其锻造手段或原料不同,会造成灌钢差异或者……特质?”萧璃看着矛头的暗纹和颜色,问道。
“殿下英明。”军师赞了一句,同萧璃说话总比跟旁人容易一些。军师这么想着,又接着说:“炼制灌钢时,所需并非只有铁矿,一同进炉的通常还有些其他矿石,以此来提高灌钢品质。放什么,什么配比,因每地产出不同,所放之矿也有所不同,这所成之钢自然也不同。黔地与蜀地虽相去不远,可所成之钢一样会有差别,下官年轻时游历时便注意到过其差别。”
便是黔地与蜀地所成之钢都不同,更何况是北狄与南境?
“可若是两地都产铜铁,都以铜铁锻造,所炼钢铁就没可能类似吗?”霍毕问。
“将军,自前朝起,炼钢淬火时,或淬以牲畜之溺液,或淬以牲畜之油脂……这究竟用哪种牲畜的溺液与油脂,更是要就地取材啊。”军师回答。
“所产矿石的质量,添加的其他材料,淬火所用油脂或者溺液……总不可能全部相同,任何一处不同,都会造成成钢不同。”萧璃闭眼,吐出一口气,心中已然相信军师所言。“先生,此事你有几分确定?”
“依着我的记忆比较,有七分确定。我已令袁孟快马加鞭赶回北境寻几件我们当时所缴获兵器拿回来做对比。待比过,便可十成十确定了。”军师回答。
萧璃点头,目光不经意扫过霍毕,却发现他脸色极差。
“霍毕,你怎么了?”萧璃心中隐隐有所猜测,却还是问了出来。
“咚!”霍毕双手握拳,一拳狠狠砸在了三人议事的石桌之上。他脸颊隐隐抖动,显然是咬着牙,气极了,恨极了。
“你先冷静,这未必就是……”萧璃话没说完,便被霍毕打断。
“未必就是什么?”霍毕转头,看向萧璃,问:“你想说,北狄人所用兵器,未必就是从大周来的?还是想说,北境之祸,未必是大周人引起的?”
北狄人大多生得壮硕,且战马优良,可矿脉不多,再加上冶炼锻造的技术不如大周,优劣相抵,对上大周军队时占不了什么优势。三年前北狄突然发难,且兵尖马利,令北境死伤惨重。如今被他们知道北狄人所用兵器有可能出自大周境内,怎能叫霍毕不怒?
那时军师心中同样有疑虑,这才会仔细看过所缴获的北狄兵器。只是当时军师除了注意到了异样纹路以外,也没发现什么别的,故而就只将这疑虑放在了心里,未曾对任何人提起。那日在一个南境匪寨里见到相似钢铁时,军师心中震惊,而惊过之后,又是很深的怕。
他看了看霍毕,又看向萧璃,然后低声问:“若是确定了,又当如何?”
如今北境已算是安稳,且这终归只是相似的钢铁,并非什么确凿实证……
霍毕闻言,同样看向萧璃,想看她如何说。
萧璃闭上眼睛,将所有事在心中过了一遍,然后睁开眼睛,只说了一个字:“查!”
霍毕怔了怔,似乎未想到萧璃态度如此坚决。
“霍毕,让选征回北境从狄人那边开始探查,我们留在南境,顺着山匪这条线继续查。”萧璃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石桌,心中已有了初步的想法。
“等吴勉把兵器录好,我带先生去府衙库房再检查一遍,看看能查出什么。这南境匪患成灾,总不可能只有那一个寨子有那不明产地的钢铁兵器。”萧璃想了想,又说:“若是之前的寨子里同样有那种兵器,我会叫王放重新严审那几个匪首,看能不能问出些有用的东西。”
“王放……可信?”霍毕的脸色逐渐缓和,问。
“王放虽看着是个翩翩佳公子的模样,内里却是个刚直不阿,执法如山的性子。若不然,以他的出身才学,能去一个比大理寺更有前途的地方。”萧璃说:“长安双璧,说得可不只是才学,还有心性品格。南境下层官员定有人与山匪勾结,此刻我能信的,除了秦叔也就只有王放了。”至于吴勉,还要再观察观察。
霍毕与军师点头。
“此事,可要让范世子知道?”军师又问。
“容我先想想。”萧璃沉吟,全然瞒住似乎不太可能,但也不能尽数告知。
此时夜已深了,三人初步商定了之后的计划便各自回房。萧璃燃了油灯之后,便开始研墨,墨锭转着,墨香散开,让萧璃有些纷乱的心思逐渐冷静了下来。
刚刚有一件事她没有对霍毕和军师两人提,一是因为霍毕此刻心绪太过不稳,她不想给他平增混乱;二则,她也需要再好好想一想,这几件事究竟有没有关联。
别说霍毕,便是她自己,此刻心绪也不稳当,且脑中信息纷杂,令她有些理不清头绪,她深深吸了几口气,这才提起笔,在面前纸上写下几个字:
“杨氏,铁矿,南境,北狄”
当年杨氏所获罪证中最重要的几条便是养私兵,开私矿,铸私器,以剿匪为名索要军资,名为剿匪,实为养匪……
当年杨氏之罪就同铁矿有关,紧接着便发生了北境之祸,现在匪寨里又有朝廷明令禁止的重兵器……种种……有可能是巧合吗?
北狄铁矿稀少,且粗于冶炼,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这些兵器是从大周流入北狄,而非从北狄进入大周,那么……这么多的兵器,想从南境到北狄,要历经江南道,山南道,还有河东道才可抵达北狄……但若是不走陆路呢?
萧璃又在纸上写下‘水路’两字,然后划掉,又写下了‘海路’两字。
还有另一件事一直让她很在意……萧璃摸了摸自己右臂的伤……
她的右臂是被一个不知哪里射出来的短箭所伤,但以她的功夫,除非这人内力堪比秦叔或者郭威,不然以弓箭射之,她即便是在全力对敌,也不应该躲不开才对。
“殿下。”书叁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萧璃的背后,低声道。
萧璃动作顿了顿,背对着书叁没有回头,把那张写了字的纸拿起来烧掉,继而开口问:“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有了。”书叁点头。
“继续让人看着。”萧璃说。
“是。”书叁应声。
“花柒……现下在哪?”萧璃看着面前火光,沉默片刻,又开口问道。
书叁无声地扬扬眉毛,说:“山南道。”
萧璃又沉思了一会儿,然后下了决定,低头飞速以密语写了三封信,然后分开装进三个信封之中,以火漆封信,然后掏出一枚小章,印在了火漆之上。
“这一封交给兄长的人,即刻送回长安到兄长手中。”
“第二封信,走我们自己的路子,送回长安给谢娴霏。”
“是,殿下。”书叁领命,然后看向第三封信,等待萧璃吩咐。
“这第三封……”萧璃看着信,犹豫片刻,说:“三哥你亲自去山南道,交给花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