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他尚未加冠,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
因着彼时尚且年幼,谢言岐印象中的大哥,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凯旋之时,会打着马行过街径,载着满城的欢呼称颂。
谢夫人将金箔黄纸置于黄花梨小箱,阖上落锁,随后,转交给身旁的婢女,嘱托她送到祠堂。
见状,谢言岐先一步从她手里接过提箱,道:“我去吧。”
谢夫人道:“都是些琐事。你呀,还是先去用膳吧。厨房那边,我让人把晚饭温着呢。叫一声就成。”
谢言岐道:“不急。送过去再说,也不迟。”
见他执意如此,谢夫人不经笑得无奈:“也罢,刚好也能趁着这阵,让他们备好膳。”
看着谢言岐将提箱拎起,准备离开,她突然记起一事,连忙伸手去牵住他的袖角,叫住他:“说来,先前你二嫂传信,说会在这两天尽快带着阿穗赶回,到时候,你看你能不能让人去接应一下她们?”
谢言岐的二嫂是蜀中人士,去年岁末,她父亲病重,谢夫人怜她远嫁,便准允她回去侍疾。
而阿穗,便是她和谢二郎唯一的女儿。
如今碰上兄长的祭日,她自是要带着女儿踏上归程。
谢言岐隐约记得此事,他思忖片刻,笑道:“好,我就让奚平去跑这一趟。”
近来大理寺事务繁多,届时,他大抵是难以抽身。
迈过正堂的门槛以后,谢言岐径直往东向的祠堂而去。
谢家的祠堂距离正堂不远,供奉着谢家的众多先祖。
虽说谢言峰亦有战功在身,担得起少年将军之称,但谢家钟鸣鼎食,出过不少王侯将相,他终究只是个晚辈,牌位并着二郎谢言岭的,摆在下方的位置。
肃穆的祠堂里,瑞兽鎏金香炉腾起烟雾,缭绕于眼前。
谢言岐将放满金箔黄纸的黄花梨小箱置于案上,旋即抬眸,透过朦胧烟雾,凝望牌位上的遒劲黑字。
——右武侯大将军谢言峰。
恍惚之际,他似乎隔着烟雾,瞧见了当年那个笑容明亮的大哥,隔着漫长岁月,朗声唤他:“三郎。”
谢言岐忽然有些不敢直视。
他垂下眼帘,搭在小箱上的手轻按着,手背掌骨迭起,浮现青筋。
“大哥,”良久,他嗓音蕴着暗哑,轻声唤,“原谅我。”
说着,他喉结微动,再次抬首,这回的眼神,却是再未避闪。
他用目光,郑重描摹着谢言峰的名字,认命似的一笑:“我没办法,无动于衷。”
没办法看着她另觅良缘。
没办法置之不顾。
他这一生,彻彻底底地,败给了她。
只能是她。
***
当朝有宵禁,谢言岐用过晚膳以后,甚至没来得及换下官服,便让奚平牵来骏马,策马往城南赶去。
——因为探子匆忙来信说,红袖招那边,出了些变故。
这些时日,他始终对红袖招存疑,所以一直有衙役奉命潜伏在红袖招附近,留意着那个头牌宣菱的动向。最近他们发现,这个宣菱确实有些问题,一个尚未出阁、鸨母留着待价而沽的姑娘,每隔三天,却都会在鸨母的牵线之下,和一个行踪鬼祟的男子半夜私会,并且和他同处一室,一待就是一整个晚上。
然而据衙役观察,他们二人又不似孤男寡女寻.欢作乐,夜半之时,只有一盆接一盆的血水从屋内泼出。
瞧着委实瘆人,也不知,究竟是在做些什么勾当。
原本他们定好今夜行动,将二人一并抓获,孰料红袖招内,有一个暗桩不慎暴露踪迹,导致私会宣菱的那人有所察觉,仓皇逃脱。
衙役们追寻良久,最后却在城南的曲江附近跟丢了。
谢言岐赶到之时,已然是暮色四合。
他提高缰绳,翻身下马。
这时,负责在红袖招盯梢的一个衙役,连忙过来回禀道:“大人,这曲江水岸附近,我们已经找过了,四处都没有发现那人的踪影。至于红袖招那边,我们也及时扣押了鸨母和那位宣菱姑娘,目前尚未审出什么有用的信息来,也不知道,和她们暗中勾结的那个嫌犯,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闻言,谢言岐略微蹙起眉宇,侧目环顾周遭。
适逢望日,月明星稀。
晚风吹动江面波光粼粼,只隐约见得摇曳的树影。
于是大理寺的衙役们便持着火把,有条不紊地搜查着。
借着明灭不定的火光,他打量着四周地形,推测道:“他一个人,应该跑不远。灌丛深处、附近巷口……甚至浅水处,都留意一下。”
思忖片刻,他又细问一番逃犯消失的地点,拿来舆图画出路径,重点标了一两个逃犯可能藏身地方,递给负责搜寻的衙役。
做完这些,他撩起眼皮,似是漫不经心地望向曲江对岸。
不同于这边的凝重,隔着波光粼粼的曲江,那边高高筑起紫云楼,灯烛璀璨,隐约有丝竹管弦之声越过水面,悠远传来。
衙役还以为他是怀疑到对岸去了,不免有些胆寒,他迟疑道:“那边是皇家禁地……那个嫌犯胆子再大,恐怕,也不敢躲到那里去吧?”
曲江池风光秀丽,位于长安城南隅,于是自前朝起,皇家便在此借景修造芙蓉园,园中的紫云楼,就是曲江最恢弘的楼阁。时不时地,圣人就会登临于此,赐宴群臣。[注1]
如今见对岸之盛况,想来,又是圣人悄然摆驾。
只是不知,今夜又是因何而设宴。
从始至终,谢言岐都望着曲江池对面,没说话。
他屈起指节勾住领口,边慢扯边冷笑。
原来,她给他的答复,竟是这么个结果。
这时,不远处的灌丛里,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他在那儿!快追!”
“站住,别跑!”
作者有话说:
[注1]百度百科:紫云楼;《唐朝穿越指南》;《隋唐五代社会生活史》
第108章
本就算不得平静的夜晚, 又因着这几句高喝,变得愈发混乱。
——持着火把搜寻的衙役们,果真遵循舆图上的路径, 在临近水岸的灌丛里,找到了藏身于此的逃犯。
暴露踪迹之后, 那个逃犯自是不会坐以待毙。
他在夜空下的曲江水岸, 慌不择路地逃窜起来。
见状,四散的衙役们,忙是吆喝着追逐过去。
便是站在谢言岐身旁回禀的那个差吏, 也下意识地握住腰间佩刀, 朝着那个方向赶赴。
一时间,静谧的曲江水岸混乱不堪。
此起彼伏的呼声之中, 谢言岐目光微动,跟着望向他们消失的夜色尽头。
“奚平。”他唤, “你也去一趟。”
奚平正欲动作, 孰料下一刻,又听他冷着声音,接着道:“抓到以后,把他给我扔到紫云楼去。”
听完这话, 奚平整个人怔住,登时疑窦丛生。
——既是要抓捕逃犯,为何还要冒险闯进皇室禁地?
这不是, 多此一举吗?
他瞧着沐于薄暮之中的男人, 一阵瞠目结舌。
不远处, 谢言岐负手而立, 唇畔是惯常的笑意, 只不过如今, 似乎还有那么几分冷嗤的意味。他的侧脸轮廓锋锐,莫名也染上了几分夜的微凉。
凭着这些年对他的了解,奚平猜测,他这应是动怒了。
定然,不是因为那个微不足道的逃犯。
奚平瞧一眼对面灯火通明的紫云楼,后知后觉地悟了。
——原来,今晚之夜宴,是为那位昭阳公主啊。
他忙是拱手一应,转过身,追了过去。
***
从宫城至芙蓉园,有一条不容百姓通行的夹城复道。
复道两侧高筑起□□,挡去外界窥探。
为了不引起旁人注意,初沅便是乘着马车,沿着此道抵至曲江池。
也许是怕她独行孤寂,谢贵妃带着她的女儿华阳,提前候在了复道中途,就等着和她结伴而行。
这于初沅而言,完全是意外之喜。
她掀起曼帘,提裙下车,转而登上谢贵妃她们的钿车。
距离上次进宫,和谢贵妃她们见面,已有半月之久。
眼下重逢,华阳自是掩不住的喜悦。
她挽着初沅的胳膊,说什么都不肯撒手,左一句、右一句地问着初沅的近况,尤其是最近,关于刺客的事情。
——毕竟这事关乎性命,着实骇人。
哪怕她们只是在深宫有所耳闻,亦是免不了的担惊受怕。
总归并未受到实际伤害,顶多是心有余悸。初沅也只是温柔笑着,轻描淡写地将此事揭过。
饶是如此,谢贵妃仍是免不了一阵疼惜。她牵起初沅的小手,惆怅叹道:“唉,这都什么事儿啊。”
“我听说,太子已经让大理寺去调查了。也不知道,蕴川那边有结果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