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途被她一句话说得哑口无言, 虽然觉得有道理,但是总感觉哪里不对。他挠了挠头, 想了想还是喝醉好了,反正骂也骂过了, 要是咸宁公主不听, 那也不关他的事。
“你跟了我有多少年了?”咸宁公主看他厌厌的样子, 想了想问。
“四五年了?”窦途绞尽脑汁回忆,不确定地道, “臣不记得了, 总之很久了。”
咸宁公主点了点头,笑道:“你这五年中看我犯错从来都不会这么不留颜面地指责我,可你因为阿致使我动了恻隐之心, 你不惜背着我敲打她,还当面说我, 你没发现, 你其实也犯错了么?”
窦途一愣, 灌进嘴里的酒从唇角滑落他连忙用袖子擦了擦,陷入了凝思中。
“你害怕阿致在影响我,可是你一样害怕,你害怕阿致也在影响你,你其实也动了一样的恻隐之心。一个谋士, 最不该有的是恻隐之心,所以你后悔当时在村中你并没有阻拦我,你一定心里想着,那时的你应该要不顾一切阻止我,你没有办法承认自己有了仁善,你只能把罪过安在阿致头上。”咸宁公主静静地看着眼底慌乱不已的窦途,轻轻笑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其实你没有拦我这不是你的错。你是谋士不错,但是你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你希望天下太平没有人饿死病死,所以你逼着自己硬起心,拿起屠刀,消除一切阻挡你心愿的障碍。”
窦途拧紧眉,没吭声。
咸宁公主把酒杯一放,长叹一口气道:“你别老欺负阿致老实。真把她变成我这样的人,就凭你每次对她不敬,她就能禁你三个月酒了。”
窦途警惕地把酒葫芦抓紧,狐疑地看着咸宁公主:“臣怀疑主公是想借刀杀人。”以后宋致要真胆肥禁他的酒,多半是咸宁公主唆使的。
“有吗?”咸宁公主挑眉道。
窦途嘴角一抽,无力反驳。他总算明白了,咸宁公主说了这么一大堆,就是想表明她知道当初确实冲动了,被宋致影响了,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但是她身为窦途的主公,错了可以改,就是不能认。知错改错不认错,这可是枭雄之姿。
前朝曹操,那也是这么一位主,在宛城淫人婶婶,逼反了投降的张绣,结果大将典韦、他的继承人长子与从子都战死。虽然两者性质不同,咸宁公主做的蠢事还能捞一个好名声,但都是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地方,犯了错的人。
“前面就到巴陵了!”有士卒过来通报。
咸宁公主起身,走到船头,看着黑漆漆的夜色中,确实有一个城门,亮着灯。巴陵县有水门,以前东吴的鲁肃曾经在这里屯兵。
楚琰闻声出来,看见城头有人在巡逻,灯火照亮了巴陵县三个字,不由欢呼雀跃道:“我们到了!”
咸宁公主回头看她,见她开心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唇角。楚琰是长沙王之妹,按照辈分来说,她还是楚琰的姑姑辈,虽然血缘已经疏远得好几倍。
巴陵县早接到了通报,县令带着人亲自迎接,把人迎进了县府,并且把自己住的地方腾出来,让给楚琰和咸宁公主住。
咸宁公主没有多折腾,进了房间后就休息了。这几天她一直都很疲惫,没有好好休息,到了楼船上因为不习惯江浪没睡好,终于到了陆地上可以好好休息了。
第二天一大早,咸宁公主醒了就在院子里练剑,楚琰打着哈欠出来,看见她练剑,就猫在一边偷看。咸宁公主第一时间发现了,但依旧不动声色地练完所有招式。收手后,她才拆穿楚琰藏匿的位置:“郡主早啊。”
“早……早啊。”楚琰装作一副刚路过的样子,“鸣之用过早餐了不曾?”
“还没有。”咸宁公主微微一笑,走到楚琰面前,“郡主也没有吧?不如一起?”
“好啊!”楚琰点了点头,“鸣之先请。”
“还是郡主先请吧。”咸宁公主举手道。
楚琰没有再推辞,走在前面,心里暗暗窃喜,她还想找机会跟曲和亲近亲近,没想到曲和会主动约她吃早餐。
两人用过饭后,咸宁公主说要出去走走,楚琰忙不迭地道:“我知道这里哪里有好玩的地方!水军点将台好玩!”
咸宁公主看了看她,忍不住莞尔一笑,点了点头:“好,那请郡主带和领略巴陵风景。”
就在咸宁公主与楚琰同游巴陵县时,宋致和沈砚领着两千兵马追杀着那群官军,一路从江陵追到了公安,才在公安县郊外把官军围了起来。
这一天一夜的追杀,让沈砚不得不对宋致刮目相看,他本来不屑被塞进他军中的宋致,认为不过是连城郡主又贪玩了。可是当他在接下来的时间中,见证宋致是如何咬死官军,并且在第一次追上官军时,不要命地奋勇作战,连杀三人时,沈砚就收起了轻视之心。
而更意想不到的是宋致在追击残兵时,提出了要赶在残兵前头设伏,和沈砚一前一后夹击。她对这群官军恨之入骨,但没有失去理智地贸然追杀,而是很理智地分析,如何才能扩大战果。在一个山谷埋伏时,宋致和他前后攻击,一个残兵狗急跳墙,把刀向她扔过来,擦着她的耳朵落在身后,她眼睛眨也不眨,举起刀把那个残兵的脑袋砍了下来。
刀砍卷了,就拿起长戟,长戟被砍断,就抱着残兵,咬住对方脖子。沈砚都震惊了,他不是没有见过女子杀人,武姬卫出兵剿杀山贼他见过,可是他没见过有一个女子能做到像死士一样,疯狂对对手打击报复,一点都不手软。没有兵器就扑上去用拳头,拳头没力气就用牙齿,咬得残兵血肉模糊。
不止是官兵们被宋致的疯狂吓到了,连江陵兵都心惊肉跳,寒毛直竖。宋致宛若魔怔了,沈砚把她从战场上救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又见不到一点眼红癫狂,而是很平静地坐在石头上歇息,接过沈砚的酒囊大口畅饮,饮罢把酒囊还给他,眼神清澈明亮,带着笑意:“谢谢沈中郎。”
不知道她谢的是他的酒,还是他的救命之恩。沈砚看见她的手和腿在颤抖,腿是因为骑马时间太长,手是因为用力过度。他沉默地转过身,走到战场中,看着还在厮杀的人。
一个,两个,三个……残兵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战争平息了下来。几百具尸体躺在山谷中,有被乱石砸死的,有被箭射死的,有被砍死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他们处理掉所有的尸体,就地焚烧掩埋。沈砚下令继续赶路,坐在石头上的宋致默不作声地站起来,艰难地爬上了马,没有抱怨,没有吭声,只是苍白着脸,抿紧了唇。
她可以感受到大腿两侧已经疼到麻木,起初还能感觉磨破皮濡湿粘腻的鲜血从伤口中流出来,后来只能感觉裤腿是湿透的,连汗水流在伤口上的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两天一夜没有休息,她却仿佛没有一丝困倦,只知道赶路、杀人、围追堵截。
“到前面休息一会儿吧。”快到公安了,如果贼将逃进公安县,他们就无能为力了,因为公安县的县令是贼将的家人。
在一条河边,大家就地休息。沈砚走过来,把酒水递给宋致,坐了下来:“宋小姐,睡一会儿吧。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
宋致摇了摇头,无力地靠在树上休息,缓了口气道:“多谢沈中郎,我不累。”
“既然宋小姐在本将军中,就应当听从军令,宋小姐还请休息片刻。”沈砚语气生硬道。
宋致看了看周围的人,大家都在看她。她叹了口气,颔首同意,靠在树上闭眼休息。
当她闭上眼睛一刹那,被开膛破肚的小女孩,还有脑袋飞在半空带起血腥的亭长,被马蹄踩死的老婆婆……以及两百多具烧焦的尸体与两个因她而死的虎贲郎全部浮现在她眼前。
她猛然睁开眼睛,脸色煞白地望着远方即将落下的太阳,心口刺痛不已。
沈砚见她脸色不对,正要开口询问,派出去的斥候却狂奔回来,大喊道:“前方十一里,发现贼将!”
顾不上关心宋致,沈砚豁然站起来,命令道:“所有人,立刻上马!”回头对宋致道,“你留下来。”
沈砚翻身上马,被宋致紧紧抓住战袍,她仰着头,神色沉郁道:“我要去。”
“你不适合再追击了。”沈砚冷静地道,“你的体力透支,刀都拿不稳,你……”
他话没说完,宋致打断他,斩钉截铁道:“我要去。”
沈砚皱眉,当他看见宋致清澈的眼底起了薄薄的一层雾气,还有那张苍白倔强的脸,忽然对上了记忆中连城郡主的模样。他沉吟半晌,冷喝道:“宋致,上马!”
“谢谢。”宋致无力地吐出两个字。她走路姿势怪异地快步走到战马旁边,翻身上马。
沈砚咬牙一扯缰绳,高声道:“不杀贼将,誓不回还!出发!”
疲惫不堪的士卒个个沉默地上马,握着兵器,跟紧队伍,目光都落在了挺直腰杆,明明已经透支力气,还要坚持行军的女人身上,纷纷打起精神来,暗下决心,一定要拿下贼将首级,以慰无辜百姓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