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尊严与高洁在这座地狱般的城堡里是无用的,神允许他在保留底线的情况下放弃自己的所有,只要能活下去,哪怕心口不一地辱骂神明也是被允许的。
三个月前的以利亚并不明白神明的苦心,教廷出身的他总是坚持一些在他人看来全然无谓的教条规矩,将荣耀与对神的敬仰看得比什么都重。
但事实证明,为了虚浮之物而丢掉性命是可悲可笑。神明大抵也是看不过眼,才会让他一次次地重来,让他直面自己因为愚蠢而犯下的过错吧。
以利亚深吸了一口气,他用力咬碎自己后槽牙中蜜蜡,将一颗附魔的秘银子弹含在口中。
这颗秘银子弹是教廷中的高级神职人员用以护身的最后手段,以利亚曾经用它杀死过虐待自己的恶魔之子,用它杀过亚巴顿大公。
他竭尽全力想要发挥出这颗秘银子弹的最大价值,但这些选择都没能让他的境况有所好转。而现在,他已经知道了这枚子弹真正的用法。
以利亚安静地等待着,终于,夜晚降临了,有三名侍卫全副武装地来到了水牢,卸下了他的拘束带,准备将以利亚拖到审讯室。
以利亚佯装昏迷,直到一声细微而又隐秘的笑声在水牢中响起,那三名侍卫几乎是瞬间便流露出了不用眼睛看也能感受到的恐惧。
“为什么那位会……?”其中一位年轻的侍卫失声呢喃,却很快被一位中年侍卫捂住了嘴巴。以利亚听见他语速飞快地道:“快回牢房!”
没过腰部的海水令人的行走变得极其不便,拖沓的衣物阻缓了脚步,更别提他们手里还拖着一个身形不算单薄的青年。
听见笑声越来越近,以利亚意识到这就是最好的时机,那颗秘银子弹就夹在他的食指与无名指之间,他用神圣力瞬间将它激活,子弹化作一道银光爆射出去。
咚——以利亚听见了疯狂鼓动的心跳。他几乎是瞬间便挣开了三名侍卫的拘束,一个猛子便扎进了水里,如人鱼般劈开水浪,朝着水牢深处游去。
那里有一块突出的礁石与被海水腐蚀形成的洞口,恰好能容纳一个人。
以利亚扎进水中的瞬间听见了骤然尖利的狂笑,哪怕只是一瞬,他也在剧烈的嗡鸣与震颤中暂时失去了自己的听觉,耳蜗中缓缓沁出了血。
以利亚不敢回头,迅速游到了礁石的空洞中藏好,漆黑的水底只能窥见一丝灯火倒映下来的暗光,以利亚看见三个人形的影子被瞬间扭成了喷血的麻花。
疯狂的笑声席卷了水牢的走廊,鬼魅一样的阴影扭曲着、挣动着,不停地翻搅着腥涩的海水,浓稠黏腻的血腥味充溢了整座水牢。
以利亚用力地捂住口鼻,将自己的生命气息降至最低,他的呼吸、心跳、血脉的搏动都在同一时间停止,如同一具蜷缩在礁石中死去的尸体。
保持着婴孩在母亲子宫中的蜷曲姿势,以利亚阳光一般璀璨的金色碎发在海水中沉浮,那双如久远过去中才会存在的天空般的眼眸紧紧地闭合着。
环抱双膝的青年五官俊美得毫无瑕疵,一如圣书中坠入人间的天使。
在腥风血雨的地狱里,在尸骸沉浮的海水里,他如初生的婴儿般——蜕变重生。
……
在迪蒙公国,死亡是习以为常的事。而“那位”造成的死亡,更是没有人胆敢置喙多嘴一句。
死去的侍卫尸体很快被清理了干净,血水顺着放闸的海水一同流进了深渊,“那位”走过的土地充溢着不详的气息,仅仅是站着都会为此感到不寒而栗。
看管水牢的职责推来换去,最终落在了不能说话又好欺负的“哑夫”头上。
“哑夫”约翰看似是个侏儒,但其实没人知道,他曾经是追随“银月剑士”西安娜.塞伦的圣骑士,也曾意气风发,万人爱戴。
只可惜,在一次洪流般的血月灾厄之中,不幸被卷入魔力潮汐的约翰四肢扭曲畸形,变成了如今这般可怖的模样。
在西安娜.塞伦被亚巴顿大公以卑劣的手段纳入后宫之后,约翰追随着西安娜大人来到了这座恶魔的城堡,成了一介“哑夫”。
教廷对迪蒙公国有一定的渗透,但在“祂”的注视之下,教廷人员根本不敢暴露自己与周围人群的不同。
为了不犯罪,他们从事的都是最卑贱低微的工作,但也正视因此,约翰才能悄无声息地绕开所有人的耳目,为神子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帮助。
以利亚和约翰并不是没有想过离开,但是以利亚的脖颈上被扣上了一个“离开禁止”的魔法环带,他成了城堡的奴仆,根本无法离开。
以利亚还记得某一次轮回中的自己,不顾哑夫的反对执意离开这座城堡,最终死在了城墙外。
以利亚信任西安娜.塞伦与约翰,但是哪怕是哑夫也并不知道,让他得以接近神子的那一场残酷的屠杀正是源自神子之手。
约翰只是站在水牢外,低声却细致地将“蜜莉恩.迪蒙”的情报向以利亚娓娓道来。
蜜莉恩.迪蒙,迪蒙公国的第二顺位继承人,与手段残酷、为人虚伪的斯蒂恩.迪蒙不同,蜜莉恩.迪蒙备受领民的爱戴,拥有惊人的美貌与石铁铸成的心肠。
想要活下去,只能想办法成为“蜜莉恩.迪蒙”的东西。而对于一个美貌又无情的女人来说,如何才能吸引她的注意?
以利亚轻舔干裂的唇瓣绽裂而出的血迹,他双手铐着手铐,身上套着粗布麻袋,被侍卫近乎粗暴地推倒在了冷硬的大理石地板之上。
二次撕裂的伤口隐隐作痛,让以利亚一时间有些喘不过气来。头顶的麻袋被人粗暴的扯下,几根金发夹杂期间,拽得头皮生疼发麻。
扑面而来的熏香与血气令人反胃作呕,魔法石刺眼的光芒照得以利亚睁不开眼睛。他垂着头,无声无息,仿佛死了一样。
他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出现在这个宴会上了,他对这里的摆设熟稔于心,也非常清楚接下来会在这里上演着什么。
——“父亲,这就是教廷的神子吗?”
“父亲,这就是教廷的神子吗?”
手持红酒杯的男人缓缓走近,他戴着金丝眼镜,手持绅士手杖,手杖的尖头落在地上时会发出“咚”的一声响。
男人的五官有着迪蒙家族特有的靡丽华美,狭长上挑的眼角流转着晦涩迷离的眸光,仿佛从极深极暗处萌芽而出的花。
他打扮得斯文儒雅,戴着没有沾染半点尘埃的白色手套,仅看装束,实在很容易被人错认为满腹学问的大学者。
但一位真正文雅的贵族,又怎会露出这样邪肆恶意的笑?
——“金发蓝眸,光辉之貌,除了教廷神子,还有谁生了这么一副令人作呕的天使模样?”
亚巴顿大公说了与记忆里一模一样的话语,他站起身,展开双手,宣布这场血腥盛宴的开始。
“来吧,我的孩子们,赐予你们与‘祂’灵性相连的荣耀——!”
教廷的神子被反扣着双臂,被迫在祭坛之上跪下,与身旁那只缄默的黑羊一起,宛如献祭给邪神的礼赞。
“斯蒂恩.迪蒙,蜜莉恩.迪蒙,你们上前来——”亚巴顿大公低沉浑厚的嗓音响起,与此同时,以利亚听见了一轻一重的两道脚步声。
如何引起一个立场敌对、貌美却也无情的女人的注意呢?以利亚在剧痛中勉力地抬头,在被汗水模糊的视野中睁大了苍青色的眼瞳,看向较轻的那道脚步声所在的方向。
——只要表现出连立场与观念都可以被抛之脑后的“惊艳”,或许就会引起她的兴趣吧?
第217章 【第6章】深庭恶之花
一件奇怪的事——在神明给予的上百次轮回之中, 以利亚对于“蜜莉恩.迪蒙”一直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面,两人并没有实质的交集。
这是一件十分古怪、甚至可以说是不合常理的事。毕竟在神的指引之下,以利亚对迪蒙家族的成员构成可以说是知之甚详, 手中掌握着许多堪称密辛的情报。
然而,当以利亚努力回想“蜜莉恩.迪蒙”这个人时,记忆却像是蒙了一层雾。
蜜莉恩.迪蒙最出名的除了她那堪称魔性的、足以令人疯狂的美貌, 还有那与迪蒙家族格格不入却又似乎更为诡谲的“温柔”。
传说,迪蒙家族那位以美貌闻名的大公女殿下一笑难求,大部分时候她只会拿着烟管静静地站着, 偶尔倦倦地吞吐一口烟雾。
明明她微微一笑便能让无数王侯公子前赴后继地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但公女的温柔却只会留给将死之人。
据说,那些沦落到她手中的羔羊会在她的怀中得到安息,无论尊卑,无论美丑。
单从这点来看, 她简直如同圣书中的圣母玛丽一般, 竟能如此平等无私地对待众生。
……如果忽略她是迪蒙家族中手上沾染了最多人命、残杀过最多圣教徒的恶女这个事实的话。
“公女喜爱诗歌与戏剧, 钟情命运之神赋予生命的故事性。但在迪蒙家族,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公女只是酷爱玩弄人心。”
哑夫在述说关于“蜜莉恩.迪蒙”的情报时曾无意识地透露出了自己的偏向性:“他们认为公女有着收割将死之人恋心的怪癖,习惯让人在满怀希望时痛苦地死去。”
哑夫没有意识到自己用了“只是”、“他们认为”这样模糊不清的词汇, 但以利亚却没有忽略这一点。
是哑夫约翰被恶魔蛊惑了吗?是蜜莉恩.迪蒙的美貌让人忘记她曾经犯下的鲜血淋漓的罪行了吗?
不, 以利亚并不认为哑夫是这么肤浅的人,更何况他近乎卑微地爱慕着西安娜.塞伦。那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让哑夫提出让他将生命压在公女上的赌注呢?
以利亚抬头, 看向蜜莉恩.迪蒙所在的方向。他想努力表现出被公女的容貌所“惊艳”的情态, 一来可以引起公女的注意, 二来可以让亚巴顿大公轻敌。
以利亚很清楚, 自己没有在被俘虏的瞬间便人头落地的唯一原因就是神庭誓约。在这漫长的三个月里, 以利亚煎熬过的无数酷刑,询问的无非都是神庭誓约。
以利亚不可能说出神庭誓约的秘密,这是他的底牌,同时还关乎着成千上万教廷成员的性命。
在这三个月的轮回之中,哪怕是濒临崩溃与疯狂,以利亚也没忘记咬断自己的舌头,将秘密彻底藏起。
以利亚明白,他想要活下去,就必须递出一个“把柄”。因为拥有信仰的圣徒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令人忌惮的怪物,他们没有欲望,自然也没有弱点。
让亚巴顿大公产生“神子虽然是教徒,但归根结底还是个男人”的想法,一定程度上便能削弱他们的防备心。
选择“蜜莉恩.迪蒙”作为跳板的原因也正是因为她拥有无人可以质疑的美丽,她的存在让“神子为公女殿下的美貌而动摇”这件滑稽荒唐的事情变得合理。
如果这世上有什么能毫无道理地跨越种族、跨越人性,让人无视阵营与立场,让人忘记正邪与信念——或许只有“爱情”。
因为爱情本就不讲道理。它让出身贵族的大小姐爱上一无所有的平民,让生而尊贵的王子膝盖着地、卑微到了尘埃里。
如果以利亚.塞维尔.伊登爱上蜜莉恩.迪蒙,那他就不再是一个教廷的象征与符号,而是一个可以被蜜莉恩捏在掌心把玩的男人而已。
但是以利亚也不由得在心中质疑自己,他真的能扮演出一个为美色而着迷的男人吗?对一个恶毒、残忍、暴虐的女人,违背自己的原则与本性吗?
他忧思重重,满心顾虑,但这些游离不定的怀疑,都在抬头的那一瞬间被粉碎得彻底。
他撞上了那如同碎水晶般眸色凄艳的眼睛。
她戴着黑色鸢尾花纹的面具,遮盖了自己的半边脸颊,只露出一边眼睛。
一颗火彩璀璨、粹美天然的紫罗兰宝石,然而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暴徒残忍地摔碎了这颗宝石,让龟裂的纹理爬满了本该无暇的表面。
然而这些代表残缺的纹理并没有折损宝石本身的美丽,相反,碎裂的纹路折射出更为璀璨的光彩,令她的眼睛更为明亮的同时又添三分摄人心魄的魔力。
深邃幽远的宁静与濒临破损般的烧灼在她的身上共存,她仿佛站在壮丽明媚的生与静谧安然的死之间的裂隙,摇摇欲坠,无一日安宁。
以利亚感到了一阵强烈的荒谬,以至于他克制不住地咳出一口血沫,撕心裂肺地呛咳了起来。
肺部的空气被疯狂地榨取,心脏发出了近乎求救般仓促的哀鸣,就在他以为自己将要死去时,一只手突然钳住他的下巴,逼迫他抬头。
“看着我。”烟火撩舔过的嗓音并不甜美,喑哑低沉还糅杂着三分慵懒的倦意。以利亚来不及反应,一口白雾便轻柔地拂到了他的脸上。
疯子。以利亚迅速咬牙屏息,然而到底还是吸进了些许的烟气,与想象中令人昏昏沉沉的迷香不同,这烟气甫一进入气管便带来了冰冷的凉意。
近乎窒息的痛苦一点点地离他远去,以利亚努力聚焦涣散的瞳孔,模糊的视野里只有那近乎梦幻的容颜,恍若一场浓醇的梦境。
“……哈哈哈哈哈——!”亚巴顿大公忍不住发出了猖狂的笑声,仿佛看见了神最爱的造物自天堂陨落的情景,“这算什么?这算什么?”
在迪蒙家族的其他成员看来,方才的一幕便是蜜莉恩在神子抬头的瞬间突然对他产生了兴趣,而她的一个眼神,便让神明最为虔诚的信徒失魂落魄,忘记了呼吸。
现在,那经历了三个月严刑拷打也没有屈服的神子倒在了蜜莉恩的怀里,宛如折断羽翼的光耀晨星。
然而蜜莉恩却无情地将神子推倒在一旁,仿佛已经失去了兴趣。亚巴顿大公迎了上来,将自己最出色的女儿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莉莉,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亚巴顿大公狞笑着,搂着望凝青的手好似苍老的鹰爪,“你的美貌连天使都难以抗拒!”
望凝青闻言,目光瞥向一旁戴着金边眼镜的斯蒂恩,对上那双阴戾暴虐的眼,她乏趣的面上突然有了笑意。
“我毕竟是父亲的女儿。”她哑哑地说着,“与其用鲜血和痛楚令人臣服,我更喜欢委婉优雅的方式。”
此话一出,斯蒂恩顿时露出了好像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