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我力能扛鼎

我力能扛鼎 第170节

    叁鹰忖了很短的一瞬,没敢耽搁,应了声“好嘞”,端着扁匣呈上前了。
    太子大致翻了翻,他们写得太碎,赘述也多,全誊抄成了蚊蝇小字。他一眼扫过最前头几行,不值当细看,往后头一翻,同样看到了那三张画。
    做大哥的笑得靠在书架上,笑完了,太子悠悠道:“放进历代王妃生平纪事中罢。”
    叁鹰一迷瞪:“……会不会太逾矩了?”
    太子似笑非笑瞧着他。
    叁鹰不知怎么,立马领会到了太子的意思。
    等太子登上大宝,殿下妥妥晋爵一字王,二姑娘……就算当不了王妃,姓后头怎么也得带上“侧妃”俩字了,这不板上钉钉的事儿么。
    “还是殿下说得对,您火眼金睛,奴才一万个不如您!”
    叁鹰找见历代王妃那一排架子,乐淘淘地放进去,没敢摞最后边,往前边的王妃奶奶传记册中扒拉了条缝,把扁匣藏进去了。
    越想越觉得这地方好:国史馆虽说前廷后宫几位主子都能进,可谁闲的没事儿去翻历代王妃的生平去?
    文华、武英殿里的国史都是传抄本,就是手抄的,这两座殿里的书足有几万册,从来不雕版刻印——怕匠人无德,雕版流入民间,再由坊间的刁民篡改、戏说正史,所以从来都是由司礼监和翰林院笔录的,十年才清点翻新一回。
    下一回清点的时候,没准老皇帝都驾鹤去西天玩了,放这地方真是妙啊。
    他折回身,一个脑袋叩地上:“奴才告退,主子爷也早点歇息,您还要看多久啊,奴才给您多点两盏灯吧?”
    “不必,我也要回了。”太子挥袖,示意他自去。
    叁鹰便躬身告退。
    东南角上的那盏灯又黯了,太子摸黑辨位,走回书架前,把翻了一晚的那本史籍放回去了——书脊上写着《永徽二十四年纪事》。
    那一年,是祖爷爷在位的最后一年。
    年老的皇帝政务清闲,四十不惑以后没什么大功大过,那一年同样没做什么打紧的事,前半本史册就写得乏善可陈。
    直到时年八月,皇爷爷带着嫔妃去承德避了避暑,遇上了四皇叔造反,二弟亲手斩了四皇叔,京城中抄了几户人家,午门前血浸石砖,罪名为谋逆。
    这么大的事,竟然只记了寥寥一页,仿佛藏了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
    天幕黑沉,而与此同时,工部造放映机的鲁班匠人收了尾。
    所用的影屏越来越大,最后甚至拉了面三丈长的白布,支开放院子里,他们在测试最远观看距离。
    一排排机器挨个放到光源前试播,幕布上每一段动画全流转顺畅,没有卡带和缺帧。
    “奇啦!”鲁师父叫了一声:“我这昏花老眼站在二十步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又是正反两面都能看的,演一场能坐下三五百人。等到了各府城,一天起码能叫千八百人看上。”
    徐先生不吝称赞,一叠声叫了好几声好:“当真是不世出的奇物,诸位劳苦功高,回头我必在太子面前给诸位请功!”
    “多谢先生。”
    匠人们寒暄着,一群工部小吏奔走其中,细致地在每台放映机底座盖上了方方正正的红泥戳。
    平平无奇的小篆字,却是天下绝无人敢仿的印章——那是文帝的年号,将来会作为帝王的功绩载入史册,好叫圣明君主青史留名。
    至于发明人和造作者,能在史书上蹭个一隅,留下个鄙薄的贱讳,那就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翰林观礼的队伍有十余人,都抓紧最后一晚上学习这万景屏风的使用方法、注意事项,一边记录着这一奇物的外形尺寸等等细节,再编入《天工造物》中整理成文。
    谁也没注意到他们后边还混了个影卫,仗着个子高,探着脑袋瞅人家翰林学士写的锦绣词儿,这边抄一句、那边偷俩词的。
    可惜天太黑,这群文化人写得佶屈聱牙的,恨不得用遍字典上所有生僻字,好多字的笔顺都看不清。
    影卫黑着脸放弃了,扎了个马步写了个精简版本。
    ——时有异人唐氏女,造放映机……好看至极,精妙至极……
    ——初版三十台万景屏,成于天宝七年九月十七夜,由十几位翰林学士各领专差、武略将军随行护送,走军驿送往各省。
    国史馆大门合拢、工部九月大事纪笔成的那一刻。
    相隔三里地的西市上,唐荼荼冷不丁地咬着了舌头,疼得嘶了一声。
    她忽有所感地望向东边。几道钟声,自街口的报时楼顶上送出,嗡——嗡——嗡,拖着长长的余音连响了五声。
    唐荼荼住筷听了片刻,这分明是她每天都听得到的戌时钟,却好像跟平常有哪里不一样了。
    钟声穿透力强,敲得她一下子耳清目明,缠在她身上多日的、那种冷不丁叫她恍惚一下,甚至左脚绊右脚的滞涩感不见了。
    这钟声似五根长钉,钉入她印堂和四肢,将她牢牢实实地楔在这个时代。
    唐荼荼只疼了很短的一瞬,之后,大片沉甸甸的踏实感涌来,像浮萍从此有了根,深深扎进泥土里,诸事尘埃落定。
    “荼荼怎么啦,这鱼不好吃?还是鱼鳞没刮干净呐?”华姥爷问。
    “没事。”唐荼荼笑起来:“忽然头不晕眼不花了,姥爷这儿的饭真好吃。”
    “那可不!”华姥爷笑得合不拢嘴,吩咐厨娘再给她加俩菜。
    “姥爷这儿的厨子是你娘花了大价请回来的,一个月十几两银子供着——你娘没个长性,说风就是雨的,瞧人家酒楼年年赚大钱,她也打算开个酒楼玩儿,那不是胡闹嘛!”
    老人家话密,说着说着就跑偏了,又笑眯眯收回话来,给荼荼舀了碗老鸭汤。
    “乖孙多补补,补补就不生病了喔。”
    第161章
    老鸭汤炖得清淡,冬菇配笋丝,葱姜料酒去腥三件套放得足足的,炖了一个时辰的鸭肉入口绵滑,一点骚味都尝不到。
    “开酒楼?”唐荼荼放下勺子扭头:“娘,你怎么突然想开酒楼了?”
    华琼说:“那本来就是咱家的铺子,以前租作酒楼——上任掌柜膝下有一个姑娘,前两年嫁去了辽东,刚生下小外孙。掌柜的一家惦记得不行,索性断了租契不干了,去辽东投奔女儿女婿去了。”
    “那家酒楼不小,地段也好,桌椅板凳都齐全,木料还新,贱价租出去有点可惜,租子起码一年一千五,在牙行挂了一个月也没租出去。”
    “外地商人不知情况,不敢接摊儿;只有两个外国人想接下来,叽里咕噜说要压价,压到一千两就租——我心说快拉倒吧,廉租给你们,我还不如自己开着玩呢。”
    唐荼荼弯起眼睛。她娘倒是洒脱,爱国之心不绝,不乐意藩鬼赚走京城的钱。
    华琼偏头笑看着她:“还没开张,再过两天就准备开张了,荼荼想去练练手么?”
    唐荼荼:“想!”
    一回生,二回熟,这趟来了华家,她不忸怩了,不见外了,也不怕麻烦人了。晚上还主动麻烦嬷嬷烧了热水,进了华琼的私人浴室体验了一回。
    三个嬷嬷提着水,来来回回好几趟,才把热水备够。
    冷水是从井里打出来的,蓄在室外的大水瓮里,再安一个人造水泵,黄铜材质的管道穿墙而过,只是要费些力气摇轴,相当于一个长力臂,用的是杠杆原理。
    使劲转几下轴臂,一簇凉水从管道里哗啦啦流下来,停不住,得流完管道里的水,杠杆这头才会因为质量变轻而翘起。
    唐荼荼寻思:既然水管都有了,为嘛不加个水龙头,做成随时能用的自来水。
    娘大概是不会做,她这个水泵也显得笨拙,跟后世没法比,可发明创造的巧思已经融合进去了。
    唐荼荼职业病犯了,想了半天,脑子里琢磨出来半拉图,始终有两个关节打不通,想着回了家慢慢琢磨。
    满室氤氲的雾气中,华琼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搓着背,唐荼荼舒服地喟叹:“啊,有私人浴室真好啊!”
    时下的澡堂子,唐荼荼穿来的第二个月就去体验过了。
    公用澡堂算是盛朝的公共设施,叫湢池,也叫混堂,每条大街上都会规划出来一到两个混堂,打理得还算干净。
    池子四壁都是石块和泥灰砌起来的,便宜耐用,只可惜墙壁材料用的是木板,木头受潮霉变后,会有一股不好闻的臭脚丫子味儿,远远没华琼这个浴室舒服。
    华琼这里的浴池,贴的是烧制好又上了釉面的陶砖,受限于生产技术,比不上后世瓷砖的手感,这种砖头颜色偏灰黄,涂了层釉也没有特别好看,却比混堂的石头池子要舒服得多。
    最重要的是,混堂可没有这样的水管,混堂是人力烧水、竹辘轳添水,伺候的仆妇感觉水凉了,一大桶滚水哗啦倒进去,池里的水温立刻烫得人一激灵,控水远远没有这样的泵水阀自如。
    华琼笑了:“那以后你过来我这儿洗澡,洗完再回家。”
    唐荼荼在水里扑腾着转了半圈。
    “娘既然有这么新奇的点子,干嘛不拿去工部啊?工部有鲁班奖,给不少赏钱的。我知道您看不上那点钱,开个这样的澡堂子做生意也好呀。”
    华琼垂下眼睫,在水里拧了拧帕子,避重就轻说。
    “这算什么新奇?也不是我想出来的,全赖匠人心灵手巧,你想要什么样的东西,跟泥瓦匠说明白,再开个高价,就会有匠人绞尽脑汁给你想办法了——拿多少钱,操多大心。”
    唐荼荼心生不妙:“……这个屋子花了多少钱?”
    华琼:“不算摆件,只算池子和内墙,花了七百两吧。”
    “砖贵,这黄铜也贵,还不是纯黄铜,外边又铬一层什么膜,仿的是兵器镀层工艺,遇水不容易出锈,饶是如此,用个五六年也得换了。”
    唐荼荼眼前一黑:七百两,这是爹一年的俸禄,养活着全家,竟然只够做一个十平方的浴室!
    她往深里一琢磨:城市大面积铺设自来水管道是不可能的,造价太高了——可京城几乎是家家有井,水管是有实用价值的。
    黄铜贵,倒也可以换成竹节管,在距离水井五米之内,用竹子打一条自来水管道妥妥能行,井水入户的方便谁也知道。
    只是推广难……回头跟二殿下讲讲。
    唐荼荼唏嘘:“有钱万事足啊。”
    华琼斜眼:“你感慨哪门子?你是富养长大的丫头,哪里吃过贫家苦?”
    唐荼荼:“您还说我呢,您不也没穷过嘛。娘小时候挨过穷么?”
    华琼动作一顿:“……没有,娘小的时候,你姥爷就发迹了。”
    “开源,节流,商人赚钱,也敛财。家里的钱全靠你姥爷存,我花钱没成算,大手大脚的,反正这辈子败不光。”
    “我不厌烦穷人,我只是怕自己穷——你姥爷说我这几年赚钱跟抢钱似的,苦口婆心地劝我,说树大招风,做商人忌讳掐尖出头,偷悄悄把钱赚了就行了,像我这样总招摇是要惹麻烦的。”
    “我也知道富不过三代,怕惹了众怒,将来栽了跟头的时候没人扶我一把,是以家族里边笼络人情、交好旁支,出了外边也与人为善。”
    华琼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趴在池沿上。
    她肩头圆润白皙,一身皮肉养得娇贵,唐荼荼都不敢下手重了,一搓就是一道红。
    “你姥爷和你大舅是一个脾性,总是省那三瓜俩枣的,你姥爷一条马车帘儿用三年,洗得快透光了也舍不得换。”
    “这二三十年了,这么大两条街,他只收租子,不开店,讲究的是财不外露。”
    “可小打小闹有什么意思。‘做买卖’,这词儿多跌份,小本生意才叫买卖,一掷千金的都是豪商,娘心大,娘想做豪商。”
    热气蒸腾,唐荼荼呼吸有点塞住了,瓮瓮重复一遍:“豪……商?”
    华琼说:“你知道二舅为什么今年往苏杭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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