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人养了两盆牡丹,唐老爷养了好几坪的草。
唐荼荼忍俊不禁:“爹,这草不浇水也死不了的。”
唐老爷不以为然:“好几天没下雨,万一枯死了呢。”
他一个典型的儒大夫,心中认定万物有灵,看山不是山,能看到仙人住在斗拱琼台,看水也不只是水,能想到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看这满园的草也不是草,而是一个个小生灵。
赵夫人被关进县牢以后,院里的花坛没人拾掇,已经杂草丛生了。上个月仆役剜了一片野草,唐老爷驻足叹了三声。
后来没人敢剜了,只敢拿剪子削平,成了一片毛绒绒的草毯。
父女俩也顾不上说几句话,一句“荼荼起这么早啊”,一句“爹你注意身体别太累啊”,匆匆对了两轮话,各自出门了。
谷雨过后,很快立了夏。
墙壳成型,几十张皮料缝成结实的粗筒,似一个漏斗插入壳模深处。工人站在高处,缓慢投入混凝土砂浆,任其自然坍落,再一层层压实。
几十根钢筋混凝土立柱在一日内飞快凝固,便可以拆去外头的板材了。
六米八米高的板材一倒,容易砸着人,这活儿全交给了影卫,所有匠人站在远处伸长脖子张望,擎等着看看这巨柱是什么惊人模样。
“咚!咚!咚!”
唐荼荼眼睛一错不错盯着。被拆下的板材轰然倒地,扬起大片的白灰,里头几十根水泥柱终于露了真容。
是匀称的青石灰色,表面平整,根底沉实,将钢筋牢牢包裹在里头,不见一个蜂窝孔。中心最高的顶柱八米高,粗到两个壮汉大张手臂才能环抱住,坚不可摧、顶天立地地矗在那儿。
像一个钢铁怪物,纵然因为占地太广,这怪物身宽个矮,其气势雄健也不输给任何百尺高的佛塔与高楼。
“好啊!好啊!竟然成了!”
“唐大匠,是不是明儿就能起顶了?!”
匠人们狂欢啸叫。知骥楼那些文士与律尺先生一起仰首望着,眼里爆出狂热的光。
半月前一句妄语,道这丫头“初生牛犊无知无畏”的徐先生,此刻哑得几乎失声,喃喃了四字。
“神明造物……”
第273章
在场匠人欢呼雀跃之际,徐詹事嗓音里抑着点什么,似不经意问。
“唐姑娘,这一层占地如此之广,我听你所言,这工场建好后顶如磐石,墙如坚壁,要是往上头加盖二层、三层、四层五层,能不能行?”
他问这话时情绪不留痕,唐荼荼也没细想,立刻答:“可以呀,混凝土承重很好,只是盖得越高,从高处填料越困难,费时费力又费工,工业厂房没必要盖那么高,太高了反而累赘。”
没必要……
徐詹事咂着这三字,与周围几个文士对视,眼里的狂喜全落在了实处。
——没必要,不是不能盖;施工虽难,却可以一试。
一个能完全抛开木材与砖瓦材料的巨室,意味着什么,没人比他们这些太子幕僚更清楚。
唐时,则天女帝力排众议,修筑了明堂,成就了盛唐的一大传奇。无数史载那座通天塔高二十九丈(98米),完全是石料与木材造的,中心一根通天柱从地底直通向塔顶。
每逢阴雨天电闪雷鸣之时,这座擎天巨柱在雷光中巍然屹立,撕破雷云,撑开天地。
其匠作技艺可谓惊世骇俗,番邦小国见了,无一不跪伏。
可明堂不是女帝创造的,历朝天子都会造明堂,所谓“天子造明堂,通神灵,感天地,正四时,出教化”,站在这座塔顶承接的是天意,天意所归,就是天下正朔所在。
历朝的明堂都是在王朝昌盛时筑成,于乱世中被毁,成了一个王朝兴衰的见证。就说前朝,当年兴哀帝南逃时,明堂被反叛的乱民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图纸佚失,只能从《考工记》寥寥几页陈述中窥得一丝半缕。
如今的明堂是怀老先生主持修筑的,十六丈高,比唐明堂低了将近一半。虽说十六丈高也算是大厦了,可塔的七层以上,大风刮过时能感觉到脚底震动,皇上都不敢再往上走,顶上三层形同虚设。
大匠们都说那座明堂迟早要拦腰断,一旦失了天意,王朝危矣,该早早准备,再起一座更高的明堂以策万全。
呔!说得轻巧!
金銮殿前下个台阶都恐高、爬爬文渊阁还脚软的老臣,哪知道几十丈的高楼是怎么盖的?!张嘴就来,催得皇上动了心思!
倘若,有了这般的钢筋铁骨……
二月时,唐姑娘把要用的耗材列成清单报上去,太子殿下一听,立马派了名匠过来,是要他们学透这门技艺。
徐詹事压抑住狂喜,定了定神,再次望向眼前三丈高的大柱,心说自己太心急了,且等等看,看唐姑娘能造出来个什么东西。
匠人兴头足,迫不及待地要砌墙起顶。唐荼荼还是说:“放两天假吧,大伙儿进城买点吃穿日用,歇几天吧。这些立柱得挨个检查,再养护七天,这是慢活,不急在一时。”
怀先生立刻追问:“养护什么?”
混凝土初凝后,还得等待水泥完全水化,因为硅酸盐水泥与水化合是放热的,放热太快,水泥干得不均匀,容易裂缝,所以要在立柱外层裹膜淋水,等着内部温度慢慢降下来。
道理不难,难的是怎么与他们讲清楚原理,唐荼荼到底揣着点私心,没把化学方程式写下来,只讲了养护的必要性。
“是是是,唐大匠说得是。”
匠人们意犹未尽地走了,下山休息的少,留在山上观摩学习的多。
唐荼荼对着实物,一点点做基面防水处理,重新检查图纸,修正细节,寻思在哪儿安供水管。
下水排污管是早早埋置好的,上水还没有,她贪心了一点,想做自来水。
因为工场选址在山顶一块平坦开阔的敞地,要远离水源,避免基底土层潮湿会地陷。
选址高了,山泉的源头反而在她脚下,那是个占地几亩的湖泊,在山的西边,也是预留好的取水地。
怀大人与她席地坐着,周围坐着将作监两个监堰官,是天津本地的治水官。上个月还看不懂她满图的鬼画符,听小老师讲了一个月的课,此时已经驾轻就熟了,对着满纸的符号沉眉思量。
工业用水对水质洁净度的要求不算苛刻,放后世,生活废水和雨水都能再生利用,唯独山溪水是弱碱性的,不经几轮过滤,没法用到化工中。
怀先生道:“要倒挽河水,当开挖两个蓄水湖,架设三个大水车。轮辐直径最大能做到七八丈,三个水车就能将半山湖泊的水取上来。”
虽说这一趟运水既要爬坡,又要渡几百米,一路上水分损耗很大,却不值当多想,东镇降水丰沛,沿海最不缺的就是水。
“两个蓄水湖不够的。”唐荼荼往纸上圈出一块地方:“我想在此处再挖一个过滤池,做成三级过滤池。”
怀先生难免一怔,另外两位监堰官也没听明白,纷纷问:“过滤池,是何物?”
唐荼荼手边放着茶壶,她揭盖一看,茶叶与细碎的茶沫飘在里头。
她顺手从地上抓了一把沙,扔进壶里搅匀,很快做了个瓦砾、细沙、木炭的过滤层,把沙子和茶叶混合的脏水泼上去,渗下去的水便清澈透明了。
怀先生恍然:“原是这东西,叫姑娘给唬住了——这‘过滤’一法,各种茶经中皆有所载,文人讲究,在山间地头也要取得清水煮茶。”
“宫里边叫‘洗水’,是用白矾、干净砾石与上好的高山毛竹滤一遍,滤出来的水比山泉还要甘美,宫里的娘娘们都长了刁舌,但凡哪天的水味儿稍有不同,就是大罪过。”
唐荼荼从善如流改了口:“好嘞,那咱们再加个洗水池!”
这位怀先生初见时冷冷淡淡,认识久了才知是个话唠,说起什么来总要旁征博引,找到三五个相关的例证后才敢尝试。
将作监的吏员大多如此,与工部的鲁班匠脾性天差地别,鲁班匠人是“不知道能不能成,先做做试试看呗”,将作监的做派却是“此事难点在何处,容我三思三思再三思”,直到把每个细节推演好了,才敢小心迈出第一步。
因为皇家的工程建筑,是不能建到一半推翻重来的,那是杀头的罪过。
怀先生沿着施工图上每一构件逐一审视,皱紧了眉:“这污水池,又是琉璃瓦,又是釉面砖贴面的,未免花耗太大了——把脏水排进河里这么一件事,怎用得了十万两?”
说的是那套排污处理系统。
唐荼荼眼不眨心不跳:“没这样的排污管,工场建出来也没法用,排污是工场的核心。”
“原来如此。”怀先生点头,身后的财吏提笔勾上了这一样花用。
却没人知道唐荼荼说谎了。
为了治污水,防泄漏,她加了一层又一层的保险,可以说整个工程预算的三分之一都花在了防水土污染上。工部不懂,财吏不懂,只当这样好的底材是建工场的必需,毕竟这厂子又高又大嘛,地基厚一点、管道贵一点也不足为奇。
于是只有唐荼荼一人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支钱支得不眨眼。
她不想工场一开起来,流出来的便是黄水绿水,浑了海河,熏黑东镇半边天。要是那样,她宁愿自己贴补十几万两银子也要砸了这片厂子。
怀大人看完图纸,还想督促几句,叫她好好做事不要松懈,一抬头,瞧这丫头黑眼圈都成褶了,哪里用人督促?她自个儿就是扛锄头上工的操劳命。
这下不能督促了,还得劝:“姑娘快回去歇歇罢,不用日日过来盯着,养护不难,匠人都学会了。本官留在山上不走,有我盯着出不了错。”
唐荼荼:“那辛苦大人了。”
她拿起条汗巾拍打身上的灰,啪啪啪,跟抽鞭子似的,芙兰听着都牙酸。
“您对自个儿下这狠手有什么用呐?衣裳是灰,头发是灰,鞋袜里边都是沙子,抽多少下能抽干净啊?回了家再洗漱罢。”
唐荼荼笑出一口白牙:“你还要住在山上啊?一个大姑娘家总住山上也不是个事儿,等我寻个机会,把你领回府去。”
芙兰咧咧嘴,捏着嗓子细腔细调说:“奴婢是去年九月跟上姑娘的,早说了,您想个办法把我弄进府里去,好嘛,姑娘磨蹭了半年。”
影卫都有随乡入俗的本事,芙兰一口津味儿已经学得了精髓,唐荼荼笑得更灿:“怪我怪我,事儿多忙忘了。”
近些天夜里总是要飘阵雨,一受雨,混凝土降温太快就会崩裂,要每天更换油布,严格控制温度。
匠人一天十二个时辰轮班倒,唐荼荼稍微好点,晚上能回家睡个好觉。
她坐的马车本来简陋,每天路上颠簸一个钟头,渐渐吃不消了,换了坐具,添了宁神的香炉,又劳烦嬷嬷缝了个护颈的u型枕,越来越好睡了。脑力消耗大的时候,一天睡四个时辰都不够,唐荼荼抓紧一切时间补觉。
在山上工作的时候总是精神的,回了家吃过饭,她全身骨头就软了。
堂屋的圈椅宽敞,唐荼荼靠着软枕仰面朝天,听母亲和珠珠唠嗑,全作消遣。
县里的女学馆不像京城,京城贵女总要暗戳戳比家世、比首饰、比成绩,比谁定亲定得好,比谁家请的教养嬷嬷宽慈。
县里的女学馆没那些可比的,学也好,玩也好,全然是同窗情谊。
珠珠爱热闹,每天从学馆回来都是开开心心的,站在那儿,活灵活现地给娘和姐姐讲学馆里的趣事。
“那群男娃娃趴在墙头,偷看我们踢花毽,跳皮筋。我觉得也没什么,都是七八岁的小男孩,贪玩不懂事嘛——不知谁出的主意,他们一群男娃娃编了花辫,绑上头绳,扮女孩子进来,跟我们一块跳皮筋。”
“夫子气坏了,叉着腰破口大骂,说相鼠有皮,人却无仪,怪道你们家十代田舍奴,出不了一个识字汉!”
“那群小孩笑着跑开,叫着‘田舍怎么就是奴啊,夫子不是借住在学馆里嘛,您家爹娘也住在田舍间呀’——把夫子气了个倒仰。”
她一人分饰两角,一会儿站在左边叉着腰演夫子,一会儿蹦到右边演混不吝的小孩。
唐荼荼笑得直抽抽,瘫在椅子上成了面条人。
今夜却没能瘫多久,唐老爷领着县丞和叶先生回了家,叫荼荼稍整衣发,去正厅回话。
这两位都不是生人,唐荼荼擦把脸,重新扎了个马尾辫就过去了。
唐老爷道:“钦差大人已知悉案情,与咱们想的一样,说是要明查赵大人贪腐案,暗查淫教案——漕司府的意思是此案牵涉甚广,要钦差严查民间乡里埋藏了几十年的祸根,把陈风旧弊连根剜了。”
“另一头,公孙家口风也拿得紧,说民间风气在于资生,越是贫穷的乡镇越藏污纳垢,百姓不育德,必是上官寡廉鲜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