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一个躺在床榻上,一个坐在床边,周围一片暗色,人也陷进沉默。
封岌走后,寒酥仍一动不动躺在床榻上。许久之后,寒酥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耳垂,摸到硬硬的珠子。
寒酥起身走到梳妆台前,轻嘶一声响,她点燃了灯火。火光撕亮黑夜,灯光慢慢在灯罩里晕出一圈圈发白的光,也照出她单薄伶仃的身影。
寒酥在梳妆台前坐下,望向铜镜。
她云鬓散乱,面颊是易碎的冷白,眉眼也清冷中带着浅浅的愁哀。红珊瑚耳坠仍旧在轻晃,时不时轻触她颀长的雪颈。
她抬手,发白的指尖轻碰仍颤的红玛瑙耳坠。灯光下,红玛瑙耳坠滴血的红几乎洇染上她的指腹。
“他……”寒酥的唇轻启,余音又消于冗长的夜色里。
他过来只是给她戴上这对耳坠?
封岌回到衔山阁,坐在他那张极低的木板床上,视线落在屋中东南角的窗下。那里的箱笼中装着他今日亲自为沈约呈挑选的几件聘礼。
他端坐许久。
他不知道自己竟会气成这样。他不知道除了身边人的战亡,他还会因为旁的事情动怒。
因为她要说亲的人是他的义子,所以他才会这般动怒。若她要嫁旁人,他必然不会如此——应该是吧?
封岌冷静思量,却并没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复。
出于责任,他会庇佑她,可也仅此而已。他决不允许自己为儿女情长这样的小事费心伤身。
只要她和沈约呈断个干净,日后便不再管她如何。
封岌闭上眼睛,狠下心肠。
这一夜,寒酥辗转反侧不能眠。一早天光未亮,她便起身,忍着手上的疼痛,于窗下抄书。待外面有了侍女走动的声音,她将翠微喊进来,将昨夜写的诗词交给她,让她今日送去南乔街。
翠微看一眼寒酥耳朵上佩戴的红玛瑙耳垂,有些惊奇。寒酥守孝,身上一直素白,今日怎么突然戴上了这么一对红耳坠?翠微正疑惑着,就见寒酥略偏过头,将耳坠摘下。
翠微很快就来不及琢磨寒酥为什么突然戴了一对红耳坠,反倒是被寒酥略偏过脸的姿态看痴了眼。府里都说表姑娘端庄秀雅有大家风范,可她贴身伺候见多了寒酥云鬓微偏神姿慵懒的模样。她觉得表姑娘不那么端庄时,更是美得让人心驰。
寒酥照常一早去给姨母请安。也打算今日将那桩错误的亲事彻底解决掉。
她一夜没睡好,三夫人也辗转一宿。昨天傍晚她还盼着经过这一晚寒酥能想通改变主意,可没想到过了这一晚,反倒是她动摇了。
“你确实心意已决?”三夫人盯着寒酥的眼睛。
寒酥点头:“绝不会与他成亲。”
三夫人叹了口气。她略偏过头,用指腹轻压了压额角。
寒酥心中又生出惭愧,软声:“给姨母添麻烦了……”
三夫人盯着寒酥,问道:“我问你,你在家乡时是不是有了心上人?”
这似乎是三夫人能猜到的最合适理由。
寒酥迟疑了一下,为了早点解决这件事说了谎:“是……他让我等他高中。”
三夫人重重叹了口气,终是点了头:“你日后不后悔就行!”
寒酥的脸上这才有了笑,眼底却染上一点湿:“多谢姨母!我跟您去向大夫人赔罪。”
“你去做什么?安生在屋里待着!”
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婚姻事本就该长辈出面。更何况三夫人明白寒酥若跟去了,少不得被大夫人使眼色。姐姐命苦,留下两个孤女,三夫人终究是舍不得寒酥受委屈。
三夫人出面去见大夫人,将昨天晚上没有说完的话说完。她猜的不错,若寒酥过来了必然要听到很多难听话。大夫人甚至也给三夫人落了脸。别看大夫人如今是京中贵妇,可到底自小村野出身,一生气就要蹦出些乡野间的脏话。
三夫人脸上陪着笑脸:“是我当初硬要凑成这婚事,都怪我没事先安排好。幸好如今尚未议亲,也算来得及。”
“来得及?”大夫人掐着腰,“府里还有人不知道这件事情吗?前两日约呈就开始开库房拿聘礼了!”
三夫人道:“先前三郎在书院,而前两日我那外甥女出了事,刚好不在府里……”
“勾搭了人最后又不肯嫁了,可真行!什么东西!”大夫人翻白眼。
三夫人咬牙忍下了反驳的话。
大夫人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去道理?若是往常,她也不至于这样动怒,可封岌在家里。她可不得好好筹办沈约呈的亲事?事情刚起个头,就给搞砸了,要是封岌怪罪下来可如何?
屋内的摆设提醒着大夫人现在的身份,她忍下满肚子的脏话,一拍桌子:“行了,走吧你!别在我这碍眼!”
——再不走我可就忍不住骂人了!
三夫人让侍女将东西拿进来,笑着说:“前几日寻到的几件小玩意儿,最搭大嫂的气质,拿来给大嫂。年底忙,我这就先走了不再叨扰。”
大夫人瞥了一眼放在桌上的夜明珠,没接话。
三夫人回去之后没多久,寒酥带着些糕点过来。
三夫人直皱眉:“手上的伤还没好,谁让你下厨房的?”
“已经不疼了,做了些姨母喜欢的糕点。”寒酥温柔笑着。
除了亲自做些糕点,她也没有其他东西了。
三夫人望一眼寒酥微红的眼角,知道这外甥女肯定又偷偷哭过了。三夫人反思了一下若姐姐还在会怎么做。想起当初打算将这两个孩子当成亲闺女待,三夫人心里的郁结微通,她宽慰一句“没事了”,拉着寒酥一起吃了糕点。
“事情不能太僵。你最好和三郎亲自解释解释。”三夫人道。
寒酥道:“昨日见到三郎时说话不太方便,说好了今日请他过来小坐。”
三夫人点点头,也不再多说,默默拿了块梅花酥吃。
沈约呈一早出了府,兴高采烈地得了一只活雁归家。
“好好照顾着!”他叮嘱了小厮,立刻灿着眸子去找大夫人。
可是大夫人的话让他脸上的笑容僵在那里。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又不愿意了?”沈约呈脸上的笑容还没彻底散去,另一种不敢置信的惊惧又爬上来。两种情绪的交错,让他那张俊俏的面颊稍显违和。
大夫人皱眉道:“罢了就罢了,也不是什么好人家。约呈本来就值得更好的姻亲!”
沈约呈的脸色慢慢开始变白,他绕到大夫人面前追问:“她亲自与你说不愿意了?”
“昨天晚上她和三夫人一同过来,后来你父亲突然来查账,她们就走了。想来昨天晚上就要说这事。然后今早三夫人自己过来说的。”大夫人指了指桌上的几个锦盒,“喏,赔礼都在那了。”
沈约呈呆立了半晌,转头就走:“我去亲自问问她!”
“回来!”大夫人叫住他,“程家刚来了人,你现在别去。”
沈约呈也反应过来了,昨天晚上寒酥邀他过去小坐,明显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他开始等待程家人的离去,也在等下午的快些到来,心急如麻。
程家大夫人带着程元颂和程望舒登门,给寒酥、寒笙两姐妹带了些药材。
前几日寒笙的事情被瞒了下来,外人并不知晓。可因为程家兄妹当日在赫延王府,程家却是瞒不了。
程家大夫人面带微笑:“不知道怎么就遭了歹人陷害,还好人都平安回来了。姑娘家身上落疤总是不好的。府里有些治外伤的药,连带着些补药一并拿了来。虽王府不缺东西,可心意总是要表的。若能帮上些微小忙,那就更好不过了。”
程家大夫人说话慢条斯理,听上去温婉,却又不失当家主母骨子里的沉着。
三夫人笑着说:“嫂嫂费心了。”
她又转头看向寒酥:“还不快谢谢舅母。”
“感激舅母记挂。”寒酥福身。
程家大夫人的目光便在寒酥的身上轻轻扫过,带着点审视的意思。程家和寒家当初闹得那么难看,理应老死不相往来,可寒家人都没了,徒留这么一对孤女,若程家仍旧不闻不问,于面上也不好看。
“小的那个腿上伤得厉害,仍旧日日卧床。就没让孩子过来问好。”三夫人解释。
“都是一家人客套什么?”程家大夫人微笑着,“咱们再说说话,我一会儿去看看那孩子。”
“好。”三夫人笑着说话,顺着说:“对啊,断了骨头连着筋,都是一家人。”
虽然三夫人也猜出来程家是为了颜面才来过问,可这对寒酥、寒笙也算好处。
“让她们住在你这儿长久了也不是事儿。”程家大夫人突然说,“过几日老夫人过寿,你带着小酥回去,老夫人也记挂外孙女。”
三夫人有些讶然。她之前猜到程家有可能碍于颜面将寒酥、寒笙接回程家。可她没有想到嫂子第一次过来就这样说。
程望舒一双眼睛落在寒酥身上,滴溜溜转了两圈。
程元颂也望了寒酥一眼,眼底略显忧色。
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程家人直到离去也没去看过寒笙。寒酥陪着三夫人送程家人。
程家大夫人带着审视意味地和寒酥说话,在心里感叹传言不虚——确实有教养,举手投足间端庄得体无一丝差错。
程望舒实在忍不住凑到哥哥耳边问:“她真的能替大姐?”
程元颂望了寒酥一眼,道:“不关你的事。”
“你凶什么凶?”程望舒睁大了眼睛,白了哥哥一眼。
寒酥随姨母送程家人到门口,程家大夫人和程望舒坐进马车,程元颂却骑马。临走前,程元颂终是忍不住道:“其实住在赫延王府也挺好。”
寒酥有些惊讶地看向他。程元颂却没再多说。
同姨母往回走时,寒酥还在琢磨着程元颂的话。表哥的话很明显是一种提醒。
她想事情太过专注,姨母停下脚步时,她才收收神。她抬眸,便看见大夫人和沈约呈刚巧从另外一条路经过。沈约呈明显看见了她,他望着她皱眉,急急往她这边来。
两相见过打过招呼,沈约呈望着寒酥欲言又止,他顾忌着有旁人在,将一肚子的话忍下去。
大夫人瞥向沈约呈,在心里嘀咕不知道他怎么就被迷了眼。她开口:“到我那里小坐吧。有些话也该说清楚!”
到了大夫人那里,大夫人刚坐下,就让人去请赫延王。事到如今,她只希望把责任扔出去,反正怪谁也别怪她没处理好!
三夫人却在心里咯噔一声,因她十分清楚寒酥有些怕赫延王。她说:“这些事情就不劳烦二哥了吧?”
“这话不对,他是约呈的父亲,自然要过问!”大夫人冷声。
三夫人瞧着寒酥发白的脸色,轻拍她的手背安慰。她心里合计兴许二哥贵人事忙,不会来呢?
事与愿违,封岌很快到了。
大夫人那张冷脸立刻带着笑将封岌请到上首,说道:“本来想趁着二弟在家,将约呈的亲事先定下来。可是这俩孩子不知道闹了什么矛盾,我也是解决不了了,这才请二弟过来定夺。”
封岌望向沈约呈,沈约呈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寒酥。
三夫人心疼寒酥这被审讯的架势,笑着替她开口:“是这样……”
“姨母,我自己说吧。”寒酥打断三夫人的话。
寒酥原本想着私下与沈约呈解释,可没有想到事情变成这样,不仅两位夫人在,连封岌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