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颂拧眉:“啊?”
不远处的姚蓁,猛然抬眼他,抿了抿唇,一言不发地折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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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蓁回帐后,平复了一会儿起伏的心绪,忽然想起,许久未见宫婢浣竹的身影。
她直起身子,唤了几声,听见内帐深处,隐约传来两声模糊的回应声。
姚蓁心中疑惑,绕过层层幔帐,走过去,见浣竹背对着她,衣衫单薄。听见脚步声,她猛然直起身子,似乎还抬起衣袖拭了拭面颊,顿了顿,才转过身来,勉强笑了笑:“公主。”
姚蓁盯着她,缓缓蹙眉:“怎么哭了。”
浣竹笑容一僵,眼眶愈发红,旋即脸上漾出愈发勉强的笑容,缓声道:“哪、哪有,殿下看错了……”
姚蓁睨着她,不语,眉眼沉沉压下去,面色微冷:“说,怎么回事。”
她一向待人还算平和,鲜少露出这般冷的神色。浣竹被她一看,心中一悚然,连忙擦着泪,将腹中堆积着的委屈尽数抖落出来:“公主随秦公子走后,婢子在外帮了一阵忙,准备回帐时,冷不丁冲上来几个粗莽的侍从,将婢子拦下,要取走婢子的冬衣。”
姚蓁轻声应道:“嗯。”
浣竹说着说着,心中委屈更甚,眼眶愈发红:“他们说……公主有命,所有人皆要将冬衣交出来。可婢子身上仅有这一件,知晓公主绝不会下达这样的命令,便说自己仅这一件,不谷欠交出去……可他们见婢子不愿,竟要上手抢夺。”
姚蓁沉声道:“我的确未曾下达过这样的口谕。”
浣竹撇撇嘴,低头撸开衣袖,白皙的手腕上,赫然狰狞着几道青紫的指痕:“这便是推搡中,他们打出来的。婢子无奈,只好将冬衣换下,交给他们……”
她说着,豆大的泪珠,大颗大颗的滚落。
姚蓁听她说时,指尖已经气愤的微微颤抖,听她说完,指甲已深陷入自已衣袖中。
她眼含愠怒,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将自己仅剩的冬衣取出,披在浣竹身上,抚了抚她的脊背,缓了一阵,冷声道:“彼时我意为众人自愿捐衣,你只是一介柔弱女子,他们何至以如此?”
浣竹落着泪,连声道不知。
姚蓁拨了拨她的发,敏锐地发觉她的侧脸上,亦有一道血痕——应是推搡之时,被人锋利的指甲划出来的。
她愈发愠怒,胸脯剧烈起伏两下,勉强稳住心绪,对浣竹道:“他们并未为难营中其余女子,对吗?”
浣竹擦着泪:“应当是的。”
姚蓁深深呼出一口气,让她先去用些上药,自己在一旁站了一阵,睫羽低垂着,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须臾,从喉间深处溢出一声低喃:“他们岂是为了为难你……是对本宫不满呢。”
浣竹上好了药,闻言,微微睁大眼眸,看向她。
姚蓁抿抿唇,忽然拉着她的手腕,沉着脸向外走去,衣摆漾出一层层凌冽的水色。
“你且指认,是哪几个人为难你。今日本宫,必然会为你讨回公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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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竹被姚蓁牵住手腕,紧随在她身后,走到众人忙碌之处。
临近几个正在清点粮食的人群旁,浣竹皆没有反应,姚蓁打眼看过,知晓不是,一一略过。
又走了几步,姚蓁感觉手心下浣竹的身躯略微僵直,她若有所感,停住脚步,听见了几个男人粗犷的笑声,循声望去,鼻间萦绕着一阵肉香,那几人正躲在一张帐子后面,低声谈论着什么。
姚蓁辨认一阵,听见他们正是在谈论浣竹与她。
——“还是李兄聪明,夺来公主身边那个婢女身上上好的裘绒冬衣,哥儿几个今日才换来一顿酒肉!”
有人灌了几口酒,旋即“啐”一声,含糊不清道:“老子早就瞧那娘们和公主不顺眼了。不过是投生的好了些,成日里端着那副架子,给她娘的谁看呢!”
众人纷纷应和。
便听方才出声的那人又嚼了几口肉,不屑道:“今日老子能脱了那小娘们的衣裳,改日便也能脱了那公主的衣裳。生了张祸水脸,自己倒是会躲在帐子里享清福……我呸!早说皇室没一个好人物!”
这次倒没有人应声。
众人面面相觑,明白他是醉了,须臾,有人扯了扯他的衣袖,提醒他谨言慎行。
那人一把推开,怒道:“怕什么怕,小心老子——”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
姚蓁抚了抚浣竹的手掌,放重脚步,绕过半方帐子,缓缓露面。
她神色冷清,垂眸看了看地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寒声道:“军中禁酒,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罔闻军令!”
众人悚然,不知方才的话被她听去了几分,忙一一伏地跪拜。
姚蓁命这些人,一个一个从帐后走出来,动静有些大,不少人发觉到,停下手中动作,遥遥望向这边。
姚蓁身形纤弱,与数名高壮的大汗对峙,通身却满盈着难以忽视的威仪。
她紧抿着唇,目光一一扫过地上伏跪着的几人,沉声问:“为何要虚传本宫的口谕,强欺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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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蓁纤弱的身影,方一出现时,便被正与宋濯议事的秦颂发现。
他留意着她,见她牵着婢女,脚步似乎略快,好似在找寻着什么,原本正在听着宋濯沉稳的议案,渐渐有些心不在焉,目光向她那边飘过去。
他眼瞧着她在一扇营帐后停足,伫立一阵,面色陡然冷沉下来,暗暗心惊;又见她折身绕到营帐前,将帐后几个高大的士兵揪出来,双目圆睁。
——那几人,可是军中有名的军痞,他官小势微,一向是不敢惹的,公主怎么对上了他们
公主的鬓发上尚且簪着他亲手摘得绿梅,他有些忧心,然而又有些迟疑,生怕届时失控,惹火烧身,便分出一分心神,暗暗留意那边,静观其变,凝神听宋濯交谈。
立在他对面的宋濯,略略放缓了语速,淡然瞥他一眼,神色微冷,终是未出言提醒。
他又说了几句,蓦地,身后传来几声略微急促的脚步声,声声唤着:“宋相公,宋相公。”
宋濯放下手中策论,转眸看去。
公主身边常常带着的那名侍女,正气喘吁吁的朝他奔来,瞧他看向自己,她立即道:“宋相公……您快去看看,公主正处置违纪之人呢。苑清公子拿不准,让婢子来请……”
她说话的同时,宋濯亦注意着她身后的状况,闻言,面色冷沉了几分,紧抿着唇,未将她的话尽数听完,便拂袖,阔步朝姚蓁那边走去,将身后一众人晾在身后。
几名官员面面相觑,皆不明所以,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旁骛地论事去了。
秦颂在原地焦灼一阵,看了一旁可怜巴巴的宫婢,怒其不争一般叹了口气,远远随在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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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蓁那边,面对她连声的逼问,地上伏着的几人,皆瞠目结舌,额间豆大的汗珠滴落。
她字字未提及,为何他们欺侮她的婢子。
可她的每一声,都如同一声警钟,沉闷地敲在他们心上,提醒他们,今日之事,绝不会草草了之。
地上跪着的几个大汉,皆不是良善之辈,因为还算出了许多力,军官们对他们平日所做之事,皆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何曾受过这种憋屈,还是被一个女人连声质问。
他们又饮了酒,酒劲上来,有人立即蠢蠢欲动起来,好在,被闻风而至的苑清拦下。
苑清依从姚蓁之命,提起地上的酒坛,轻嗅了嗅,淡声道:“是酒。”
姚蓁轻阖眼帘,似在回忆什么,少倾,垂下眼帘,打量着地上酒坛,缓声道:“大垚军令,军中饮一两酒者,罚棍十丈;尔等所饮之酒,不下三斤,按律,当一人仗责一百军棍——尔等可知罪?”
无人应声,半晌,其中一人嘶哑一笑:“牝鸡司晨,我不服。”
其余几人立即符合:“我等亦不服。”
“凭什么皇室可以不顾这些限制,而我们要束手束脚?”
姚蓁始料不及,一时不知如何回应,原本还算被她气势所压制的场面,瞬间混乱起来,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竟不再跪地,一个个接连起身,俯视着姚蓁。
苑清拔剑而出,剑身一身铮鸣,亦未起到半分效果。
混乱之中,原本理亏的几人,说着说着,竟渐渐红了眼,步步朝姚蓁逼近。
姚蓁心中有几分拿不准,心跳如擂鼓,然而顾及皇室威严,她指甲扣紧里衣袖,脚下恍若生根,面对凶神恶煞的几人,竟半步亦未挪动分毫。
她略略抬高了头,泠泠的目光,一一与对面几人对望,那几人之中,有几人颇有几分敬畏,渐渐停住脚步。
然而有一人喝红了眼,并不怕她的对望,大步朝她走来。
在苑清与姚蓁,皆没预料到之时,他忽然走近姚蓁,化掌为风,竟要径直落在姚蓁纤细的身躯上。
苑清瞳仁微缩,然而已经来不及出手拦住:“殿下小心——!”
这铁一般的一掌,若是落在公主身上,恐怕是要生生将她的手骨打碎!
姚蓁自知躲不过,心悸不已,沉吸一口气,阖上双眸。
下一瞬,身后传来一阵极重的力道,旋即她的后脑磕到那人坚/.挺的胸膛之上,冷冽的清香,灌了她满鼻。
姚蓁听见他闷哼一声,旋即冷声吐出几个字:“你想死吗?”
不知是说她,还是在说对面那个试图攻击她的人。
第26章 断发
衣袖因为骤然的移动, 鼓满了清风,姚蓁只听耳边倏而一阵猎猎破风声,擦着她的耳畔重重落下——
原本应当落在姚蓁身上的一掌, 结结实实落在了宋濯的手臂上,皮肉相击, 发出沉闷的响声。
宋濯面色冷郁了几分,然而仍紧紧拥着姚蓁,以一种完完全全保护的姿态, 将她护住,便是连她的发梢,都未曾被掌风伤到分毫。
后脑的钝痛蔓延开,姚蓁磕的脑后有些懵, 怔了怔,意识到来人是谁。
不知为何, 她鼻头有些发酸。
分明拥着她的这个人,才是平日里欺负她欺负的最紧的那个, 可当她的后背抵上他的胸膛、被他紧紧掌控入怀时, 她却没由来的觉得安心。
姚蓁轻啮下唇,定了定心神。
余光看见, 苑清立即趁机将出手的那人制服住, 跪地请罪,目露骇然。
她惴惴抬眼, 看向宋濯,见他面色极冷,又思及他方才所说之言, 心道, 许是这人目无军纪、欺上罔下, 当真将宋濯惹怒。
她这样想着时,宋濯已将她松开,撤开几步,视线与她对视一瞬,不知缘何,愈发冷了一些,不待姚蓁细看,他便将目光挪开,看向地上被制住的几人。
姚蓁眨眨眼睫,目光落在宋濯替自己挡下一掌的那只手臂上,眉尖轻蹙,朝他贴近了一些,轻声道:“没事罢?”
宋濯轻一摇头,浓长睫羽垂落,顿了顿,道:“濯无恙,公主且宽心。”
姚蓁待还要说些什么,地上跪着的苑清忽然抬头,冲她缓缓摇头。
她对上他的视线,愣了愣,会意,噤声,退让至一旁,与浣竹站在一处。
山风掠过营帐间的大片空地,带起一点尘土,姚蓁侧头以袖遮面,再回神时,宋濯已被几人簇拥在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