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殿前御史

殿前御史 第39节

    张湍猝不及防,身子倾斜,又绊了脚,心中惊惧难安,仿佛四周皆是无底深渊,稍一不稳便要坠落。他挥动手臂,在将摔倒时触到墙壁,忙向墙壁侧去,半倚在墙边,堪堪稳住身形。
    气息已乱。
    赵令僖已在审问下一县令。有了杨隐前车之鉴,下一人谨慎许多,整体虽无错漏,却仍是透着怪异。
    张湍摸着墙壁回桌边坐下,待问完这一县令,次狐回禀,说是杨隐的牙齿已经全部打落,但因满口鲜血,又伤到舌头,无法正常回话。护卫怕贸然将人带来,他那模样骇到公主,便先来问一问公主的意思。
    “血淋淋的,我才不要见。”她摆了摆手,“将人吊去门前的树上晾着。”
    次狐传了话,等了些时候,匆匆带着一人入殿。
    来人正是兵分两路前往陵北颖州巡查的秦峦。
    “微臣秦峦,拜见公主,见过张大人。”秦峦入殿行礼,面色微红,气息不匀,衣衫浸汗,想是匆匆登山,还未休息便赶来觐见。
    杨隐之事本如阴霾笼在心头,秦峦声音一起,张湍心中顿时照出日光,扫去郁气,急急问道:“颖州可有结果?”
    “查了从平谷仓至宛州沿途一路驿馆,四十万石粮,分三匹运送,皆有记录。几十箱册子,护卫们正往山上运,我急着回来交差,快他们一步。”秦峦气息稳了许多,“单看记录,这四十万石粮尽数进了宛州,无错。”
    次狐适时将宛州州府粮仓账目寻出,她在账上一查,确是查到六月三笔入账共计四十万石。
    张湍端起桌上茶盏,起身缓步上前递向秦峦:“远山辛苦了,先吃口茶缓缓,再细谈。”
    “你的眼睛?”秦峦这才发觉张湍似乎不能视物。
    张湍回道:“无碍,稍歇些时候就可痊愈。”
    待她将账册放下,次狐又将账册递送至各钦差使团人员手中,几人传阅过后,楚净向张湍道:“张大人,账上显示,州府粮仓确有四十万石粮入账,核准无误。虽说前有人口锐减之实,但粮款发放无误,两省是否有贪墨情.事有待商榷。人口锐减之事若无充分解释,便是治灾不力。”
    “等着。”她抬抬下巴,“派人去催驿馆记录。”
    次狐传令出去,两队护卫匆匆下山接迎。一炷香后,几十箱账册尽数送入大殿。
    已至晌午,御厨问过殿中意思,方才将午膳送入。桌上账目撤下,换上盘盏,赵令彻悠悠逛来落座就餐。看着菜色,赵令彻起身盛一碗汤送至赵令僖面前:“蛇汤滋补,你这几日劳累,动菜前先吃碗汤养养。”
    她刚提起汤匙,便见碗底躺着一截蛇身。
    长蛇被剥皮剁段,汤水一煮,一截肉色泛粉如细藕,仔细一看,可见肉中白骨。
    ——如此再不像细藕。
    倒像一截,
    指头。
    她忽然想起风禾子手中捧起那截指骨,印有人类齿痕。人吃人。
    腹中翻涌如沸,她干呕一声,汤匙落尽碗中,汤水四溅。她偏过身去,腹中浪涛仍未平息,一手扶上桌缘,一手按在胸口,一阵反呕。次狐惊慌上前,一面传御医,一面顺着其后脊,直至她吐出黄汁,满口苦涩,方急急递上茶盏。
    一番呕吐令她稍显虚弱,漱过口,转身斜看一旁正焦虑的赵令彻,委屈道:“七哥害我!”
    赵令彻疑道:“这是怎么了?莫非这蛇有毒?”
    御医验过蛇汤道:“汤中无毒。”
    赵令彻迟疑:“脉象可有异常,是否是——”
    御医听懂其话外之音,忙道:“脉象无异,公主无病。”
    她道:“我只觉得恶心。看着那蛇肉,就想起了……”一经回想,她便再度反呕,腹中早已空空,只能吐出胆汁,满口苦涩。
    赵令彻端起汤碗一看,便知其所指,吩咐人将蛇汤撤下。因突发变故,众人不敢再吃,待次狐将她扶去房中歇下,经仆役打扫大殿后方开始用餐。
    ? 第48章
    钦差使团核对秦峦带回的沿途驿馆记录,将与运粮车队相关记载全部勾出誊录,一直忙到傍晚,张湍念着众人昨夜已熬了一宿未休息,且赵令僖身体不适在后院休养,吃过晚饭便让众人散了,待次日再行整理。
    楚净先将已誊抄好的部分整理起来,交到张湍手中,秦峦照着油灯,一条一条给他念着。所有车马停留、人员接待都有记录,虽各州县规制稍有差距,但比照同县其余同级接待并无明显差别,三批赈灾粮款车队路线一致,但因天气、辎重、人员数目等不同致使行速稍有差距,某些驿站记录中仅有一批或两批车队留宿记载,按其留宿时间推算,亦是合乎常理。
    刚过戌时,风禾子入大殿请张湍至后山听琴,张湍托秦峦将已誊录的明细妥善收好,明日再议。秦峦没有多问,将桌上记录堆放整齐,用镇纸压好,这才离开与同僚一同在后山帐篷中休息。
    次日一早,钦差使团潦草吃过,便继续在大殿内整理誊抄。张湍与秦峦接着昨夜进度叙谈,刚念过三条,便觉出问题。
    张湍叫停秦峦,随即低声道:“劳烦远山将昨夜议过的部分再念一次。”
    秦峦虽不明所以,还是照办。待念过十五条记录后,张湍确信有人在这记录上动过手脚,旋即叫来楚净。因明细中有半数经楚净的手誊抄,他稍有印象,依着张湍所说寻出稍有错漏的三条记录,想要寻出册子,比照册中原始记载,却久寻不见。
    “我的错。”秦峦自责道,“没料到他们竟敢暗地里动手脚。”
    张湍宽慰秦峦几句,随即请他将有错漏的几处记录圈出。再加派人手寻找明细账册,同时令众人暂且不要声张。至晌午时,多数记录已誊抄完毕,仅有少量仍在整理。几人商议比对,未见端倪。
    倘若账目无错,那些人又何须冒险来动手脚?而他确信动过手脚的几处记录,是与接待支出相关,改小了些数额。此前虽有滥用公款之嫌,但其并非原南省下辖州县,即便是要论罪,也与原南省各级官员无关。
    顿了片刻,他忽然开口:“驿馆的马匹草料支出可有明细?”
    “账本上有记载,我叫他们找出来。”
    他道:“要距离颖州最近的两处驿馆及邻近原南的两处驿馆记录。”
    秦峦忙与楚净一同翻找,理出四个驿馆六月草料开支明细,各处账本被翻得一塌糊涂,几乎摊了满地。另有同僚一面叹气,一面整理。
    四个驿馆草料支出稍作比对,不待张湍开口,秦峦与楚净皆发现了异常。三批车队在邻近颖州的驿馆停留时,前后几日的草料支出远大于邻近原南的驿馆的支出。
    “这,怎会如此?”秦峦这些时日奔波,多在驿馆停留暂歇,喂马、洗马也在驿馆。辎重车队长途奔波,想要保证行速不减,喂饱马是重中之重。三批赈灾粮款,运到原南附近,都是越吃越少,但速度并未降下,不是吃饭的嘴变少了,就是负重减轻了。
    楚净怒道:“这些贪官污吏,赈灾的粮还没运进原南省,就被他们给扣下了!”
    “楚大人息怒,只是些猜测,具体情形还要召各地驿丞审问。”张湍安抚着楚净,但篡改记录账册干系重大,如今这些账册想要妥善保管,必须加派护卫看守。左思右想,张湍揉了揉额角,只得去见赵令僖说明情况。
    秦峦扶着张湍往后院,遣人一问方知,赵令僖不在院中。再细问去向,得知原南巡抚谷落萍及原南总督段然今日一早请见公主,说有要事面呈,此刻赵令僖已与二人一同下山,原东晖亲率四队护卫随行。
    “南陵王不也在山上?”秦峦在旁小声说着。
    张湍再问赵令彻下落,得知其亦不在后院,不知去向,御厨已得了吩咐,晌午不必为备饭,想来中午是不回观里。
    在观中多日,原南省各?????级官吏一向少有动作,寻常时间均在各自帐中处理各地送来的要务。今日怎突然有事面呈公主?
    张湍隐隐觉得不安:“公主下山多久了?”
    “已近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倘若下山不坐车轿,便还未走远。
    张湍侧首道:“远山,可否随我下山?”
    秦峦劝道:“你眼疾未愈,何苦这样折腾自己。不妨等公主回来再议。”
    “不能等。”
    鹿趾县汤池落毒、宛州县城门围堵,入原南省后这两次设计,令他心有余悸。昨日赵令僖刚刚处置过杨隐,秦峦带着陵北驿馆账目赶回,夜里誊抄记录就被人动了手脚。今日一早,谷落萍等人借故将赵令僖带下山去,倘若他们当真不管不顾,赵令僖怕是危险。
    “山路难行,你有眼疾,如何使得?”秦峦劝道,“有何要事,你说与我听,我带着护卫下山去找。”
    张湍犹豫再三,摇了摇头道:“远山好意,湍心领了。但此事湍必亲往。”
    风禾子得知,遣一道士前来,可带二人骑马抄近路下山,虽然路途稍险,但能尽快追上赵令僖的队伍。秦峦见劝说不成,便与张湍同乘一骑,带着六名护卫,跟随道士一同下山。山路颠簸,马匹不知怎的竟忽然扑倒,二人双双摔下马,张湍撞上草地遮掩下的顽石,只觉天旋地转、头痛欲裂。
    秦峦爬起后急急将人扶起,追问状况,张湍摆了摆手,示意继续前行。护卫上前查看,见马已死在道上,让出匹马,继续赶路。
    ?
    过了晌午,追禹县城隍庙炊烟熄去,一行长队缓缓靠近。
    车队停在城隍庙旁,谷落萍至为首马车前恭恭敬敬迎接道:“公主,到地方了。”
    次狐推开车门,左右看去,见四周甚是凄凉,心中生疑,低声与赵令僖道:“公主,这地方太荒凉了些,不似有人烟。”
    似是猜到次狐心中所想,谷落萍招了招手,段然上前禀道:“启禀公主,为免宛州县城外的事再发生,微臣已将四周百姓清离,公主可安心下车。”
    赵令僖这才下车,由谷落萍在前引路,往城隍庙近处的一处庙宇行去。今日谷落萍一早求见,道是追禹县来报,为公主所修生祠已经竣工,请公主亲往。一早听说百姓为她修有生祠,心中欢喜,既有机会,她便应下,随谷落萍一同到了这追禹县城隍庙边。
    生祠门前匾额上书“昭德祠”,意为昭显靖肃公主之仁德。
    祠堂外便可见层层琉璃瓦闪烁流光,入祠堂内,一路穿过漆金镶玉的三重殿宇,数百盏灯烛齐照,可见神像鎏金灿灿。她在神像前止步,抬眼看去,奇道:“这塑像的脸,半点儿也不像我。倒像是——”
    她觉得熟悉,却一时说不出。
    谷落萍笑道:“公主恕罪,臣等不敢描摹公主天颜,只敢擅自摩了观世音的面容。老百姓们都觉得您是观世音转生,托胎皇家为民谋福呢。”
    “意思是好。”她虽不怒,但也不喜,吩咐谷落萍道:“将塑像工匠找来,本宫的塑像,自然要用本宫自己的脸。”
    谷落萍连忙安排下去,又遣人奉茶,又送上些礼物:“公主,这是追禹县织女们为公主赶制的袍服,不敢比宫里的手艺,却也是一番心意。”
    金丝银线,镶宝嵌珠,拟出一挂花团锦簇。
    看着衣上繁花似锦,她心情大好,遂向谷落萍道:“手艺倒是不差,有赏。县令不怎么样,百姓倒是知冷暖的。这事办得合心,你也有赏。”
    谷落萍撩起衣摆,忽而在她脚边跪下:“公主厚恩,微臣受之有愧。微臣有罪,请公主责罚。”
    次狐搬来座椅,她悠然落座,随口道:“什么罪,讲来听听。”
    “微臣有失察之罪。”谷落萍额头贴地回话,“微臣失察。公主昨日处置了杨隐,微臣一问方知,原是底下饿死了人。此前各地向省里汇报蝗灾治理情况,均为提及此事,微臣拟疏上报朝廷时,特意问过各州县,均说没有饿死人,微臣便也依着他们的说辞拟了奏疏,先前公主在宛州下榻,微臣亦以此说辞回禀公主,昨日方知欺瞒了公主。但因天色已晚不敢打搅,今日借此机会,向公主请罪。”
    “底下人瞒了你,你又瞒了我。”她刚端起茶盏,只尝一口,觉得苦涩非常,随手泼在地上,骇得谷落萍再次叩首。
    “公主息怒。昨日微臣连夜核查,另起了份文书陈明详情,请公主御览。”
    谷落萍自袖中抽出奏疏,恭敬呈上。
    她翻开奏疏一看,其上列明原南一省各地蝗害死伤百姓人数,仅五月到八月间,原南一省死去百万余人,入冬后,又有近十万人死伤。奏疏被扔出,落在茶水之上,沾了水,墨迹渐渐晕开,辨不得其原貌。
    她好奇问:“死一百多万,怎么瞒过了你?”
    “是微臣失察。一省事务繁多,蝗灾之后更是纷杂,微臣整日埋头公文事务,无暇下县巡视,只听各州县来人汇报,未能亲往核查,不知百姓疾苦。微臣有罪,请公主责罚。”谷落萍再抽出一份奏疏,“另,臣得知公主曾于宛州县城外遇险,当即彻查,现已查明真相。乃是宛州知州师蕴共宛州县县令金玉儒谋,煽动百姓闹事,意图加害钦差。”
    奏疏洋洋洒洒近千言,细述师蕴与金玉儒谋事经过,另有宛州百姓签押供状。
    她倏地起身:“好大的胆子。”
    “公主息怒,公主千金玉体,为此等逆臣宵小动怒不值当。两桩事务皆是微臣失职之过,请公主治罪。”
    门外一仆役闻言扑通下跪,端着木盆瑟瑟发抖。
    她冷声问了句:“什么人?”
    “小的,小的是县衙仆役,来送参汤。”
    谷落萍忙说:“得知公主食欲不振,难进肉食,微臣心急如焚。这道参汤是遣人连夜安排下的,汤中不见荤腥,犹如素食,公主可尝一尝。”
    得了许,仆役颤巍巍将参汤送上。次狐盛出一碗,试过后方另盛一盏送入她手中。汤色清淡,辅料似是菌类。尝一口,汤鲜味美,各类食材入口即化。一碗过后,食欲大振,她再吃一碗,餍足而止。
    谷落萍问:“不知公主可还满意?”
    “味道不错。”虽仍倚在座中,身形却较先前舒展许多,略显懒散,摆了摆手道:“底下人欺上瞒下,本宫自会处理。至于你,虽有一时失察之嫌,念在忠心耿耿的份上,先不罚你。”
    谷落萍急急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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