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持一根平平无奇的朴素锡杖,口中叹息着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身后,还有数十个跟他一样,手持戒律鞭、方天戟、明悟棍的少林佛修。
释真缓缓道:“萧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已经看不出人形来的“周彻”微微一笑:“本座乃魔宗之主,万魔之首,方丈想渡我,不觉得可笑吗?”
一见到少林的人出现,师玄琴便黑了脸,嘟哝着什么“真是冤家路窄”。
江宴秋却是快喜极而泣了。
先前对定慧寺和释真的诸多疑惑和猜测,此时都被激动之情替代。
“释真大师!你怎么会知道……?!”
苍老又高大的僧人叹息一声,沉声道:“定慧寺历来为少林镇守大宛阙城,却未及时察觉二十一皇子有异,是我派之过,贫僧惭愧。”
江宴秋对上他饱含痛苦、充满睿智的双眼,突然明白过来:“……是那些护身符?!”
释真微微颔首:“少林于推演一门,略有心得。”
——所以才会发现龙脉异常后,重点关注起了大宛皇室,所以才特地给了鹂妃那枚护身符!
“可为什么装有符纸的香囊,会掺杂着烛阴狲制成的熏香?”
释真语气沧桑:“那缕气味,除非那些有能力谋取龙脉、修为高深的顶级魔修,寻常魔物是闻不到的。”
这熏香是引诱,却也是一种警示。
江宴秋哑然。
原来是这样……
但恐怕少林也没有预料到,萧衍之竟然会这么疯!竟然会朝整个阙城下手!
萧衍之仰天大笑:“与天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他仅剩的那只眼睛中闪烁着奇异而狂热的的光彩,反问道:“方丈,你口口声声为民除害,护佑苍生,又为何对这个朝代对流民和百姓的压迫视而不见?仅仅只是搭棚施粥,做一些无伤大雅的义举,就足够粉饰太平了吗?”
“皇帝和那些贵族狗官夜夜笙歌,流民营、云鹿洲、白泽洲,每时每刻都有无数的惨死的怨魂,这时候,你们这些圣僧又在哪里?皇室有难,就急匆匆地赶过来了吗?”
师玄琴倒是先乐了:“他们秃驴是虚伪不假,这话也不该我们魔修来说吧。你们魔宗,不就是云鹿洲百姓死伤数万,一夜空城的罪魁祸首吗?”
释真大师双手合十,眉目微敛:“阿弥陀佛,的确是贫僧之罪。”
他丝毫不否认。
只见下一秒,他高举起手中的锡杖,无数灵光涌现,那根古朴斑驳的锡杖,瞬间蕴满无尽光滑——“除去你这魔头,便是贫僧消除业障的职责所在!”
刹那间,无比恐怖的威压袭向萧衍之,灵压压缩膨胀,瞬时间在周围的空中迅速展开!
就连江宴秋都不得不抬起手臂抵挡瞬息而至的狂暴气流,郁慈一拂袖,一边替他化解来自伏龙境的威能,一边又是一道至冷至刚的剑气放出,同释真一起,向萧衍之击去!
师玄琴本想早日开溜,见此时之景似乎有希望,咬咬牙,将那些断裂的白绫合作一股,带着暴烈的肃杀之气,向那坨已经脱离人类范畴的肉块抽去!
直到这时,萧衍之才微微收敛了笑意。
那些肉块飞速蠕动,甚至能在他身体表面移动位置,飞速护住心脉等致命位置。
与此同时,他也终于动手了!
可怖的魔息丝丝缕缕溢出,浓郁到近乎实体,在他手中凝聚成无数锋利的弯月黑刃,每一轮,都充斥着令人极为不适的魔气与怨气。
几乎是同一时间,他高抬起那只完好的手臂,重重挥下!
咣——半空中,几股无比厚重的灵力相击,霎时间,几乎爆发出毁天灭地的碰撞!
这是伏龙、乃至化神期修士之间的较量!
雷云翻滚,天地仿佛都为之色变。
江宴秋一个凝元境夹在这群人当中,要不是郁慈一只手始终牢牢地护着他,恐怕早就从飞剑上被吹得滚下去了。
强大的气流和灵力吹得他连眼都睁不开,好不容易等硝烟散去,江宴秋急急朝萧衍之看去。
——怎么样了!
对面……着实有些惨不忍睹。
从右肩到小腹,肉块连同血肉一同炸开,只剩空荡荡的白色骨架。
而下半身,已经荡然无存了。
萧衍之转动了一下眼球。
因为周围的血肉被炸开,那只眼球镶嵌在黑漆漆的眼眶中,有种阴森又可怖的滑稽感。
——都这幅鬼样子了,他竟然还没死!
萧衍之咳嗽了一声,咳出一道血肉模糊的气管。
“我说你们……这样如蝼蚁般无畏的挣扎,又有什么意义呢。”
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失去了发声器官,他却依然能让这番叹息,传达到在场的每个人耳中。
“天魔即将现世,松动的封印不堪一击,魔修终究将会走向最终的胜利。我的复活,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环罢了。”
他嗓音奇特,带着奇异的嗡响:“你真的以为自己是在替天行道吗?我并不这么觉得,相反,这个都城、这个国家的百姓,说不定还要感谢我,感谢我帮他们推翻了腐朽的统治。至于魔宗,之后也不会对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家下手——那是我儿无渡将要考虑之事了。”
“得到龙脉后,我会离开这里,不再插手仙魔之争。若是能成功晋阶乘虚,诸位今日都是我的盟友,我可以在此立下心魔誓,绝不做有损诸位利益之事,相反诸位有什么要求,萧某都会尽力满足。”
他这话无比诚恳,简直无可指摘。
——若是今日换作门内某个昏聩无能的长老前来谈判,恐怕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抬抬手放他离开。
不仅避免了一场可能有损自己的战斗,还换来了一个未来的乘虚境的承诺,何乐为不为呢?
然而萧衍之的算盘,注定会落空。
因为今日在场的不是旁人。
江宴秋跟郁慈不消分说,均是嫉恶如仇之人,甚至江宴秋自己,就曾接受过天底下唯一一个乘虚境的悉心教导;师玄琴自由惯了,作为活了上千年的老东西,萧衍之那点诱惑,他压根没放在眼里。
而少林,就更不可能了。
因此,江宴秋冷笑了一声:“说了这么多,就没有别的招了?”
这不仅是修士间法力的争斗,更是一场心理上的博弈。
只有当萧衍之处于劣势,才会说得这么天花乱坠,许下让人难以拒绝的诱惑。若是他此时处于上方,恐怕就不是现在这番嘴脸了。
“……看来我的诚意,诸位是贴心要拒绝了。”
萧衍之叹了口气。
“敬酒不吃——那只能吃罚酒了!”
原本停滞萎靡的巨龙,突然像是遭受了莫大的痛苦一般翻滚起来,发出愤怒的嘶吼。
众人均是脸色一变:“不好!”
这魔头是打算一不做二不休,强行跟龙脉融为一体了!
萧衍之甚至颇为可惜地叹了口气:“原本,我是不打算走到这一步的。一条完整的龙脉,多么来之不易,需要几十代、几百代人,生生不息的传承,世代的泽被演化,历史多么悠久的国度,才能孕育出完整的龙脉来。”
“残缺断裂固然有损其助益,但眼下的情况,怕是容不得我挑挑拣拣了。”
……他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
巨龙的身体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锁链捆住,更可怕的是,这锁链还在越收越紧,甚至深深地勒紧了鳞片和皮肉之中!
它仰头发出嘶吼悲鸣。
……萧衍之竟然是打算将龙脉分成几截,强行融合吗!
不用提醒,瞬间,攻势默契地愈发凌冽!
释真身后的少林佛修口中喃喃念出梵语,排列出复杂的位置,每个人都是双目微闭,双手合十,手中佛珠急速转动。
竟然是一个大阵!
与在南澜秘境中一群半大少年围成的剑阵相比,这个阵法远要更加复杂,每个阵眼都是一位至少拥有玄光境修为的佛修。
而阵法的威力,就在于此!
一个人、两个人的力量,可能是杯水车薪,但当更多人的力量通过阵法凝结汇聚起来,就能爆发出无可匹敌的巨大威力。
释真大喝一声:“立!”
瞬间,数十上百佛修组成的巨大法阵中央爆发出慑人的白光,甚至令阙城的上空亮如白昼!
而另一边,萧衍之也争分夺秒地吸收着龙脉。
随着融合的黑色肉块和回复己身的分裂出的元神数量越多,他对龙脉的掌控就越是强大,巨龙的虚影越来越淡,而萧衍之身体的边缘,开始闪现出淡淡的金光!
他微微一笑:“可惜了,是我更快一步。”
——那笑容突然凝固。
“……不可能!”
所有人都沉着一口气,看萧衍之脸色突然大便。
怎么回事?故意迷惑他们放松警惕?这是在耍什么花招?
然而,萧衍之的反应不似作伪!
他的胸口,突然喷溅出一顾乌黑色的血液。
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转瞬间,血液几乎是争先恐后地喷涌而出。
——他的胸口,突然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大洞。
“怎么可能……”萧衍之瞳孔微微收缩,脱口而出:“……是她?!”
他的心口处。
那破碎了一半的,还在顽强跳动的心脏处。
有一枚小小的、已经化为灰烬的明黄色符纸。
江宴秋无比讶然。
是定慧寺赠予她们的护身符!
一瞬间,一张满是血污、完全看不出原本清秀之气的面孔滑过他的脑海。
——是太子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