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马蹄已经淹没在积雪中,咯吱咯吱作响。
谢容楚一眼便看到了城墙上的少女。
她口中塞着白布,脸蛋冻得发白,月白色的衣袂被风吹得饱胀翻飞,好似一只摇摇欲坠的飞雀。
那一刻,落雪似乎都慢了下来,生怕将她吹去。
谢容楚没来由感到一阵心悸。
“本王令他孤身前来,他真是单枪匹马地来了。”可汗嗤笑一声,看着城墙下的身影,面带不屑:“这庆国的皇帝倒是痴情,妄想用他的命,换你活。”
可是他怎么会让他如愿?
这场城门之约,本便是一场鸿门宴。
纷纷扬扬的大雪遮住了些许视线,季汐努力辨识着谢容楚的身影,她看到他逐渐靠近,身上却连层甲胄都没有。似乎感应到她的目光,青年抬头看着她,眸光中浮动着浅浅的流光。
“弓箭手准备!”
离城墙还有两三公里的时候,谢容楚缓缓勒住马缰停了下来。郝力大手一挥,漫山遍野顿时响起拉弓的咯吱声,成千上万支尖锐的箭矢对准了城墙门下的人。
“谢容楚,没想到你还是来了!”郝力可汗看着一身常服的谢容楚,突然朗声大笑:“既然你敢来,想必也想救你女人的性命,那本王给你开个条件,割让大绍半国城土给北匈,年年向本王朝贡,本王便放了她,如何?”
谢容楚没有说话。
他只是紧紧地盯着季汐,似乎生怕她出现差池,失足从上面掉下去。郝力见状,突然把季汐往前推了推,她的脚尖顿时一滑,踢落了边缘的积雪。
“唔!”
少女发不出声,惊慌地发出一声呜咽。谢容楚厉声道:“孤答应你!”
季汐气急地摇了摇头。
如此明显的陷阱,他难道看不出来吗?!便是答应了,今天他也要死在漫山遍野的弓箭里!
然而下一秒,便看到青年冷冷抬眸,一字一顿道:“但你,敢要吗?”
顷刻之间,身侧传来一阵骚动,郝力可汗身侧的几个近卫兵突然大喝一声拔出短剑,抵在郝力的脖子上。一时间局势迅速翻转,山里成千上万的弓箭兵突然齐刷刷调转方向,将箭矢对准了城墙上的可汗和士兵们。
“是、是庆国的细作!”
“是庆国兵混进来了!”
城墙上众人开始骚动起来,刀剑厮杀声、怒吼声、血肉刺破声不绝于耳。混乱之中,季汐趁机从城墙上翻身下来,不知是谁解开了她的绳索,低声道:“陛下在城墙下等您,请您迅速离开!”
她刚想走,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推——
“贱人,你今日必死!”
癫狂的声音在耳畔边响起,兰嫔不知何时来到了城墙上,猛地伸手将她一推。身子顿时失去重心,季汐跌下的瞬间拼命伸出手,死死扯住了兰嫔的胳膊。
“啊——!”
刺耳的女人的惨叫声响起,两抹身影纠缠着,从高高的城墙上极速坠下。
几乎是一瞬间,城墙脚下,那么玄色的身影疯了一般冲了过去,似乎想接住她。
……
「脱离功能已启动,倒计时十、九、八……」
耳畔边是急速下坠的风声,兰嫔的咒骂声夹杂着机械的倒计时,还有……
还有谁在喊她的名字。
那声音太痛苦,太绝望,季汐忍不住睁开眼睛,白茫茫的天地之中——她的小质子拨开纷纷扬扬的大雪,跌跌撞撞地朝她跑过来。
深深浅浅的脚印在他身后绵延成一条细细的线,他的衣袖灌满了风,像一朵绽放的花。他跑得那么快,跑过了漫长的大雪,跑过了三年的光阴,跑着跑着又变成了那个清瘦可怜的小质子,他们坐在亭中喝下了交杯酒,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拧在一起,让她不想分开。
他说那便不分开。
「三、二、一——」
坠地的前一秒,冰冷的系统倒计时刚好结束。
「恭喜宿主,成功脱离。」
季汐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
“扑通”两声,重物坠地的闷响。
谢容楚猛地止住脚步,清澈的瞳孔颤了颤,极速收缩成了绵密的针。
不远处,少女安静地躺在雪地上,身下慢慢渗出鲜艳的红,像是一枝被雪打落的红梅。
年轻的帝王走到了无声息的少女面前,动作很慢地将她抱起来,鲜血很快便将他的衣物染透,滴滴答答地落在雪面上。
“醒一醒。”
谢容楚目光涣散地看着她看了很久,久到身上堆了一层薄薄的雪,怀里的人依旧是闭着眼睛,似乎对他的呼喊充耳不闻。
他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支发簪来。
这是支金簪,上面的芙蓉花还未完工。那朵花精致极了,是年轻的天子一点一雕刻而成的,满心期许地等着日后赠与她。
谢容楚小心翼翼地将她从怀里抱起来,给她别上发簪。可是她发髻全都散了,怎么都戴不上。稍一不注意,少女的脑袋往旁边一歪,簪子便“叮当”一声掉在地上。
世间突然寂静。
冬雪纷纷,落在他的眼角,很快便化作水珠,一滴又一滴地砸下来。
那日他来婀娜宫找她,不知不觉便把簪子拿在手中,脑海里都是她带着芙蓉簪的模样。可等她进来一眼撞破,他又陷入仇恨的怪圈,说什么都不肯给她看。
可他后悔了。
后悔那天没有说出实话,后悔没有把簪子给她,后悔他非要强求,然而命运却开了如此大的玩笑,让谢家三百余人的性命横在两人之间,跨不过、忘不掉,爱与恨折磨得他遍体鳞伤。
到头来才发觉,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就像十岁那年没能留住父王和皇兄,三年前没有留住母后。
他撕破呼啸的北风努力奔跑了那么久,还是让她困在了大雪之中。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