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送了继母和伊莎贝拉去机场回来,见到正在陪着姑姑看型录的冬倩时愣了下,但显然是很开心的,眉梢眼底都是笑。
拜访祖父的昔日下属识趣地掐在饭点之前告辞了,因此晚餐仍是只有尹家自己一家的人而已。不过说是「一家人」,堪堪数来也整十个了,把老宅子的长餐桌坐得满满的。
本来按照平常的座位安排,祖父坐在主座,左右手分别应该是两个儿子和儿媳、接着是女儿女婿,再来才是几个小辈的,可是由于冬倩真是太长时间没有出席过老家的团圆饭,祖父一高兴竟然开口让她坐到了自己父亲之前、坐在祖父的右下手。
这可是前所未见的「破例」!正如尹家所有晚辈知晓的,祖父十分注重「规矩」,他们每一个人也从小被教育要牢记「长幼有序」,而如今墨守成规的祖父却自己打破了这一原则,怎能不让人诧异?
不过所有人都能体谅祖父的心情。屈指一数,冬倩这个祖父孙辈里唯一的孙女已有十年不曾回b市老宅来过了,祖父的激动可想而知。更何况,被挪到自己女儿下座的冬倩的父亲都没表示任何不满,其他人当然也不会有异议。毕竟大过年的,保持祖父心情愉快才是头等大事嘛。
终于亲眼见到孙女长大后活灵活现的模样,而不是透过相片摄影那些没有生命的死物,老人家一开心起来就变得更加啰嗦,叨咕叨咕地念着冬倩和夏尧若是早一天回来,一家就更团圆了云云。聪颖如冬倩与夏尧,自然明白祖父的话指的是什么,只是不便当面表示反对的意思,索性保持沉默不搭话,任由祖父随想随言。倒是姑姑的一句「您最重要的孙女都回来了,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团圆』吗?」将祖父安慰得一脸畅快。
初一当夜,祖父的子辈三家人——大伯和大娘、父亲、以及姑姑和姑父——都回了各自在老宅子这一区外围购置的房子里住,孙辈的兄弟妹五个人则留在老宅子里陪老人家,承欢膝下,让老人享受一下新年伊始就被第三代环绕的天伦。
老人的作息时间一贯规律,乐呵呵和孙子孙女外孙们聊了一阵之后就说时间不早,回屋休息去了。
等到老人家不见人影之后,这几个人才各自先回房整理行李或者沐浴更衣。
老宅子里每一个尹家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独立套间。原本冬倩父亲一辈的三兄妹也是有的,后来他们相继在老宅子附近置產,才将原来的套间空了下来,说是要等将来第四辈出生之后给他们住。但天晓得宅子里其实不缺那三房套间,只是老爷子体谅人家夫妻也许需要私密空间不想「群居」,故意赶人走罢了。
在孙辈的五个人中,冬倩的套间是离祖父最近、最大的,这大概都身为是「独」孙女的好处。
她虽然好几年都没回来过,可是她的房间一直有人定期打扫,所有的物什都干净得一尘不染。床上的被褥还有刚洗过烘过之后留下的柔顺剂的馥甜气息,更衣间里那些许多年没有等到主人的衣服理得整整齐齐,仍带着她喜欢的淡淡熏香。
浴室里的沐浴乳洁面皂也是她过去最爱用的那几种,是一个来自引领着世界时尚的国度一处静僻郊乡的手工品牌。最初是姑姑陪姑父去那附近的城市友好访问时途经当地带回来的,她一试便喜欢上,并从此认准了这家的產品。事实上这一家贩卖的洁浴用品相对而言价格算是十分亲民的了,只不过因为是纯手工的关係每年的產量极低、仅在境内销售,又佔了愈加流行起来的「纯天然」的名头,因此一直是抢手物,供不应求。而冬倩这么多年未曾间断地使用着,即使是跟着母亲搬到c市、完全不回老宅的几年里,也有祖父的副手或邮寄或直接送上门地交到她手中。
裹着浴衣坐到床上,一边擦着头嗅着熟悉的沐浴乳芬芳香味,一边再一次检讨自己过去对尹家亲人们的「无情」。
他们从来挂念着她,然而她却连面都不露……祖父一定非常伤心的。
还在想着,外厅的大门响起扣门声。
指关节敲打在实木门板上激起的清脆的咚咚声惊醒了冬倩。
她急忙放下手里的浴巾,走出去打开门——
是夏尧。
冬倩下意识地回头瞧了眼墙上的鐘,时间已称不上还早,但就节假日来说尚不算晚。
身形往旁边一侧,让出足够的空间方便他进屋,等到他走入屋内之后再虚掩上门,跟过来。
「有事吗?」一面问着,一面回卧室重新抓起浴巾出来,接着擦差不多半干了的头发。
「没什么要紧事。」
「哦。」随意应了一声,继续专注于与长长烦恼丝的战斗。
他盯着她的动作一小会儿,忽地说:「刚才走过来的时候遇到管家,说爷爷太兴奋了睡不着,要准备温牛奶给他喝一点。」
「现在还没睡?」冬倩先是一怔,随即一阵浓浓的愧疚涌上心头:
两位堂哥都住在b市,每周大半时间都会回老宅子陪祖父﹔表哥在外省就公职,虽不如堂哥们回得那么勤,至少每年也能见不少面﹔夏尧之前在国外,平日里到不到b市看心情,但寒假是固定要回老宅子的。明明祖父时常享受子孙围绕的天伦之乐,却在她回来时激动到这个地步,让她前所未有地深刻觉察到自己的任性,更感到自己真是太对不起祖父的厚爱。
「是啊。已经比平常……」夏尧举手要看时间才意识到手表留在他的房间里了,于是抬眸也看了眼厅里的鐘,「晚了快两个小时了。」
祖父生活规律,一直以来雷打不动的睡觉时间、几十年来养成的生物鐘就这么失效了,足以见他今日到底有多开心。
「誒,你就别再继续戳我良心了,它都快碎一地了。」
夏尧的眼光微微闪了闪,眉峰略挑:「真有在反省?」
「真的真的,比真金还真!」齜牙咧嘴,对夏尧怀疑的表情表示愤慨。
噙着浅笑看着她脸上丰富的表情,夏尧默默上前取走她手里的浴巾,挥臂一展再一卷,扬开的浴巾稳稳裹住盈着水气的墨黑发丝。然后他一寸一寸透过浴巾抚摩着,直到棉织将水分吸得饱饱的。
冬倩保持最初侧身稍稍弯腰向前倾的姿势,一动不动,由着他在自己头上忙碌。
昨晚是她帮他吹干湿发,今晚变成他帮她擦净润丝。
好像他们很习惯替彼此做这样的事情,亲密无界。
她不想为难自己去思考此刻的举止是否合宜那种无谓的问题,已习惯在这样的时候放空脑中的一切,只专心享受「被服务」、「被呵护」的感觉。
夏尧的手重復做着轻揉的动作,直到长发上的湿气散得差不多才停下来。
「好了。」他将濡湿的浴巾卷成一团,起身带到浴室里待洗的衣篓中。
「唔。」不知何时已经蹭到沙发椅上半倚半坐的冬倩抬起昏昏欲睡的眼,瞧见他正拿了梳子出来,很自然地嘟囔出了「小心一点喔,我头发最近打结好厉害,超难梳的。」这样的话。
夏尧失笑,不发一言地回到她身旁坐好,扶着她的头靠向自己。
角梳的齿挨上墨黑的发丝,轻轻地、细细地、柔柔地、密密地,他虽然没有应下她呢喃的要求,却小心翼翼地做着这件事。
仿佛掌心捧着的是稀世珍宝。
仿佛手里的冗冗长丝脆弱得稍碰即挫。
——肯像这样放下身段悉心照顾另一个人的男人,他们的关係还是姊弟。自古以来,姊弟能相处得很好都不算多见,更遑论如此护着「宠」着——应该是凤毛麟角吧?!
「新好男人」这个称谓,夏尧绝对当之无愧了。
冬倩在迷迷糊糊中乱想着。
等他把她一头长发梳得根根分明,她几乎已经和周公见到面了。
他悄悄凑近她,一点一点,直至近得能数清她眼帘的每一根细睫。「……睡了?」声音如同没有手指压在指板时的大提琴c弦,浑厚悦耳,带了低低浅浅的黯哑。
「……唔……」她无意识地答道。
夏尧一哂,语轻如吐息:「本来二哥说今晚要开他新到手的一瓶82年的petrus,说想试试看它到底是好在哪,竟然比同年的lafite还贵。不过既然你已经睡了……」原本已经几不可闻的低语现在更是轻得如同气音,他吹着气,「我们就不等你一起啰?」
静默须臾。
冬倩倏地睁开眼睛:「82年的petrus?是……merlot?」
「嗯。」
「那我要去!」她虽然不嗜酒,但是对品酒还是很有兴趣的。尤其petrus是波尔多地区相当出名的酒庄之一,即使没有位列五大酒庄,却在酒客之中享有绝佳的口碑﹔產量极低,价格甚至比膾炙人口的lafite还高。82年又是波尔多的气候特别好的一年,这年份的波尔多酒是酒饕们一掷千金争抢的梦寐佳酿,她怎么会错过?
她很快翻身站起来,迅速得像是刚才那个睡得快没反应了的家伙根本不是她。
夏尧笑覷着她的一係列动作,无奈摇摇头:「……真是酒鬼。」
「去!你才酒鬼!」一巴掌凶狠地拍在他胸口上,以表达不满。
故意表现出气呼呼地样子,怒瞪了他眉开眼乐的脸半天,瞧着他对她的视线攻击似乎接收度为零的温和模样,最终泄气地转为与他相视一笑。
「那走吧,他们估计已经在大哥那等急了。」其实夏尧过来本就是要邀她去尝鲜的,只不过一见到她的人又觉得那边可以先搁置一下。
反正什么事都比不过两个人独处的时光来的重要。相处的时间怎么样都不够,所以只要能在她身旁,其余的所有都成了次要的。
「嗯!」
任由他拉着离开房间,往大堂哥的屋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