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禁城—贺泽篇

逃出

    第十七章逃出
    1
    莱奥的手刚好要碰触到帐篷上湿亮的塑料纤维膜时,身后突然响起了音量不大却吐字清晰的干涉。
    “喂,你做什么?”
    他回过头,看见卡索在不远处满脸警觉地望着自己,他手里紧握着枪杆的架势,让莱奥不舒服地觉得似乎自己才是个入侵者。
    齐洛出了一背的冷汗,就在刚刚发现莱奥靠近帐篷的一刻,意识到就要完蛋时,卡索却意外地在他出声之前制止了莱奥。
    卡索死死地盯着那个一肚子坏水的男人,隐约对持的气氛让齐洛察觉到了挽救的机会,于是他沉着下来,保持着脸上不安的表情,孤注一掷地冲着那个还未来得及为自己的行为做解释的危险份子骂到,“变态的家伙,你又在打他什么主意,还嫌做得不够下流吗?!”
    莱奥瞟了一眼他,注意力自然地从身边那藏着两个人的帐篷上移开了,他不快地舔了舔干燥的嘴角,余光落到了一旁的同伴严肃的脸上,“我说,卡索,难得你这么副龙精虎猛的身板,怎么就没把他给干老实点儿?”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卡索布有沟壑的眉间拧得更紧了,原本就根深蒂固的成见在齐洛不露痕迹的挑拨下打磨掉了他的耐心,他怀着一种强烈反感的情绪,丢下被依然被绑在一旁,聪明地选择沉默的飞行员,一步步朝满脸挑衅的莱奥靠了过去。
    看到高自己整整一个头的男人在面前止步,莱奥微微偏着脸,毫无畏惧地仰起视线,手里依旧不停耍弄着那柄精钢打造的军用刀。
    “回到你的帐篷里去,我不会说第二次,莱奥。”卡索在避免吵到长官休息而压低声音的同时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语调,通常情况下他并不会直呼其名,而一旦出口,就代表绝对不会做出妥协的态度。
    “兄弟,”对方微微眯起眼睛,站在原地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表面友好的言辞满带着嘲讽,“我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你,不过,以你的阶级似乎无权向我下命令。”
    “那可真不巧,”卡索不屑地挑了下嘴角,忍不住露出少有的得意神色,“上尉特意叮嘱过我,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这个帐篷,若你觉得是我故意为难你的话,天亮后大可找他对质。”
    莱奥刚刚还满是轻蔑的表情在瞬间变了变,眼睛里显露出被用力压抑着的恼怒。而在不占理的时候挑起事端显然是愚蠢的,他开始尝试着不和这个死脑筋的男人硬碰硬。
    “好吧,放轻松,伙计,”莱奥说着耸了耸肩膀,慢慢朝身边触手可及的帐篷靠近了一步,“听着,我刚才睡着时听见了这边有奇怪的动静,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我必须得进去看看那只小猫在搞什么鬼,这是我的责任,懂吗?”
    “守夜是我的责任,”卡索这次出奇地固执,他咬定这个男人是在故意绕弯子找茬,“俘虏是我亲自绑的,非常牢固。周围也一切正常,不用你额外操心。”
    两个人你来我往的声音一字不漏地传进了帐篷里面,隆非感到自己左胸很久没有这么如临大敌地搏动着,心脏随时都像要破出,如果只有一个人的话他还能解决,但同时对抗两个人是肯定没有胜算的。不同于他曾经带领部队穿插进敌军领地里的处境,这时的敌人近得几乎能让他们从顺着遮帘缝隙钻入的风中嗅到对方身上的体味。
    俊流在他僵硬的怀里纹丝不动,还未被解开的双手里满是汗水,少年从没有想象到和这个男人以这种方式所度过的数分钟,会比那另他疼痛难忍的第一次做爱还要漫长太多。
    莱奥彻底放弃了跟对方好说歹说的徒劳纠缠,他偷偷瞟了眼旁边静静垂下却隐藏着猫腻的遮帘。趁对方不留神,他突然一步跨上前,猛地拉开拉链,便要整个掀起来,却在撩到一半的时候,还没来得及看清里面一团漆黑的情况,便被强行插到面前的卡索整个挡住了视线。
    “够了,我知道你想干什么。”面对这样厚颜无耻的人,卡索不想再客气下去,一把推开了他一米多远,生气地低声训斥到,“半夜三更你就是再饥渴难耐,拜托也挑挑对象行不行?他是皇族,不是可以让你为所欲为的平民,你想把悖都军的脸都丢尽吗?!”
    “就这样回去,我就当什么事都没有,还是说,你想让我报告长官你恶意抗命的行径?”
    莱奥恼羞成怒地瞪大了眼睛,被误会的憋屈和对对方长久堆积的不满让矛盾升至顶端,瞬间模糊掉了他的本来意图,他冲上前去一把提住这个男人的衣领,磨着牙一字一句地说,“好……你行啊你!我就是再怎么混帐也比不上你,背着大家偷偷摸摸地爽,裤子都还没穿好,就来冠冕堂皇地教训我!”
    “随你怎么说!”卡索一把扯下他的手,狠狠甩开,也算撕破了最后一点情面,“现在有纪律在身我不跟你计较,等任务结束以后,我随时奉陪。”
    悖都士兵中约定俗成的规矩,矛盾如果上升到了必须以武力解决的份上,也就没有必要再浪费口舌了,堂堂正正决斗即可。但莱奥并不喜欢主动挑起和卡索之间一对一的局面,因为习惯有刀在手的人在这种以纯肉搏战为规则的较量中完全占不到便宜,何况对方还得到费尔长久的倚重,光这一点就足以占尽上风,这也就是为什么在每次真正卯起来之后选择退让的总是他。
    莱奥咬了咬呀,一口痰吐在对方脚边,终于在这强势的通牒之下移开了如同在地上生根般沉重的脚,表情扭曲地回到了自己的帐篷前,用力掀开帘子钻了进去,这时的耻辱让他像要被体内熊熊的火焰吞噬掉。
    “总有一天杀了你!”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用力咬着拇指上光秃秃的指甲,将手中的匕首猛地插进泥土,发出气急败坏的声音。
    扣人心弦的争执结束之后,帘子外的脚步声逐渐移向远处,躲在帐篷里的两个人不由地同时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从不信教的隆非也忍不住从心底感谢了真神赐予的幸运,他立刻放开了怀中的少年,分秒必争地开始继续着松绑的工作。
    “谢谢。”
    齐洛盯着正走向他的男人,简短的两字竟然有一点出自真心的意味了。
    “别口不对心了。”强硬地打发掉莱奥后,卡索似乎因为心情变坏而显露出疲倦的神情,利索地在就近的一块湿滑的青石上坐了下来,“你最好睡一会儿,明天若是没力气带好路,队长可是会让你吃子弹的。”
    齐洛沉默了,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是在利用对方难得的正义感,但是,在战争中对敌人心慈手软就活该吃亏,这是常识,现在可还不是为这种行为内疚的时候,当然也不是能够安心睡觉的时候。
    “你……”于是他缓慢地出声,尽量让交谈开启的不那么别扭,“你为什么要帮助侵略军?”
    卡索愣了下,随后敷衍地丢出一句,“为自己的祖国打仗有什么奇怪吗?”
    “我仅仅学了一年的悖都语,”齐洛轻松地拆穿了他,“都能听出你的口音和他们相差很多。”
    卡索若有所思地盯着他,忽然从牙缝里吐出似乎带笑的气息,“那你又是为什么当了盟军的飞行员呢,年轻人?”
    这次轮到齐洛语塞了,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姐姐的样子,以及自己临走前的信誓旦旦的承诺,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他投入这样荒诞的自相残杀运动中的,他没有一刻忘记。
    卡索微微吐了口气,把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似乎也在想着什么的样子,“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参战,我也就是因为什么原因而在这里。”
    战争不是一个渺小的个体能够左右的,每个人怀揣着不同的私心,以生命——自己的生命以及他人的生命来献祭。刚刚步入战场时,卡索在每次残忍地割断敌兵的喉咙后脑海里都会浮现这个问号,这具不知名的尸体是否也如同自己一样,只不过想在这疯狂的,无处藏身的世界中守护一个微不足道的牵挂?
    这样的联想会把自己逼疯,所以他开始在杀戮中不思考一切,已经习惯这样很久了。这个安静夜晚大概因为面前这个未经战场洗礼的小孩挑起的无端思绪,那个他六年未再回去的小乡村竟然在脑海中闪过,这同样清冷的月光是否也洒遍了家乡的农场中那片开满野花的山坡?
    隆非看好了守夜兵心不在焉的时机,一把拉着俊流钻出去,之后迅速转到了帐篷的后面,在卡索视线的死角处,他们屏住气息赤脚移动在湿冷的杂草上。
    就这样在不到一分钟的眨眼空隙间,两人在迷一般的夜色掩护下,很快退进了足够彻底淹没他们身影的高大繁密的林木中。
    没过多久,隆非便察觉到了拽着的那只手在用力往回抽动着,尽管如此,他仍然狠狠拽住他在布满障碍的泥泞林地里奔走。
    “不!”俊流被动地挪着紊乱的步伐,不禁发出焦急的声音,“别丢下他一个人!”
    “你听见没有?我们得回去帮他!……放手!”
    少年从未有过的吵闹惹得他耳边实在无法清净后,隆非猛地站住了,转身冲着那张毫无防备的脸抽了一巴掌,他恰倒好处地拿捏了力道,使得对方在不至于受伤的情况下立刻安静了下来。
    “别让我看低你,俊流,”他没有了平日那副调侃态度,而是冷静地对上少年塞满惊疑和抵触情绪的目光,少见地在他面前露出上级的强势口吻,“你知道我们不可能救得了他。”
    “因为顾及到你,他现在的行为已经是在出卖军机,如果你想陷他于不义,现在就滚回去好了!”
    俊流在这严厉的警告下微微抽动了嘴角,直视对方的眸子里似有不甘,却并没有反抗。于是隆非察觉到了自己对这个刚刚受惊的孩子太过粗暴,他叹了口气,试图重新拉起他的手,“快走吧,得尽快通知你叔叔才行。”
    说完,他似乎还想要刻意安慰一下对方,补充到,“他一定会尽力想办法救齐洛回来的。”
    “说谎。”俊流勉强跟着移动,嘴里却依旧没有妥协,“他只会想着怎么保全军事机密,根本不会把人的安危放在心上。”
    “好了,我保证他会的。”隆非一边紧紧拖着他的手腕,专心拨开眼前挡路的繁茂枝叶,一边耐着性子哄到。
    “他们的作风你不是最清楚吗,殊亚姑姑不就是因为这样才……”
    “行了闭嘴。”隆非不由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迫使俊流咽下了后面的话题。
    隆非不得不承认,保密良好的新型武器会在战场上发挥很长一段时间的优势,提高战斗效率也就是间接减少人员伤亡,因此,绝对不能在量产之前就被窃取。这个时候,牺牲一个飞行员的生命来阻止泄密,在利害关系上应该是最为理智的做法。就算做选择的是他,他也不可能为了顾及齐洛而放任机密的流失,造成战场上更大的失利。
    绝不带上任何私人感情,一切都公平、缜密、唯国家利益是从地执行,一个军人尚且如此,何况一个国家的领导者?齐洛或者殊亚,他们的生命无疑宝贵,难道战场上成千上万的士兵和他们身后更多的平民的生命就不宝贵?失去所爱的悲痛,十年也难以化解,难道还要让它波及到全国上下吗?
    隆非咬了咬牙,心中忽然有透不过气的压抑。是的,义征或者义续,谁都没有错,他们和他们的妹妹一样,同样都是战争的祭品。而自己,则因为这无处寄托的仇恨带来的绝望,因为绝望才加入战争,现在,他们正在把绝望留给下一代——这些完整单纯的少年,那些掌握不了自身命运,更加无法保护爱人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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