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见的都是幻象,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
鱼阙的意识对抗他,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住了阿娘是脸,怎么会是假的?
“是真的,晏琼池,我没有看错。”
“魔洲的人把我阿娘的头缝合在鱼斗繁身上,她来找我,她来过了。”
晏琼池拣起那支烟枪,抽了一口,缥缈的白雾从口缝溢出,形如鬼魅,捏住鱼阙的下巴,将含着的白雾喂给了她。
魇阴神君编织的梦魇。
但现下过滤掉了噩梦,只剩美好的祝愿。
鱼阙感觉有很清凉的东西从口中蔓延,不知道晏琼池这样做的用意,抗拒不得,只得受了。
而后,两眼一黑,睡了过去。
*
东洲,昼云庄。
有扎着可爱发髻穿着也如云雾蓬松襦裙的小孩子躲在池塘边上,两只胖乎乎的手捂住眼睛,正在呜呜的哭。
哭是因为方才她在昼云庄里玩儿,有堂亲跑来欺负她,小孩儿的恶意有时候也很大,他们的顽皮过界,但因纵容越发不知礼数。
他们围住了在草地上玩球的小女孩,他们借着友好交流的名义,扯扯她的小啾啾,妖母和侍女姐姐为她静心打理的发髻都乱了,他们又觉得她脸上肉乎乎的,捏起来手感很好,但掐着却一点也不留情。
把小姑娘都掐痛了,还哈哈地笑。
小姑娘疼得眼泪汪汪一直在说放开我,又害怕喜欢的小球儿被抢走,抱着小球不敢动。
侍女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才急忙上前维护,把抱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球的小姑娘护在身后,质问你们在干什么。
这群小孩则说,我们在玩儿。
侍女很生气,上前驱赶,一群小孩倒是不知趣,围着侍女起哄,连同侍女也一起捉弄,口中说着“你是什么东西,敢来管我们的事”,“我们要和阙儿妹妹玩,哪里来的不懂事的看门犬”诸如此类的话。
侍女怒斥:“我奉命养护少主,看清楚,这是家主的孩子,你们今日胆敢这般欺辱她,我便有权利将你们视作进犯的贼人全部击杀——你们想试试么?”
说罢,长剑自手中出现,寒光凛凛逼退那群小孩,鱼阙的侍女并不软弱,她确实要把少主的安全放在第一位,口头警告无效,那么她就要拔剑斩杀,不管对方是谁,是谁的孩子——都得为无礼付出代价!
欺负了鱼阙的小孩子们推到一旁,显然也是清楚的,虽不再动手,但嘴里还是恶毒的。
童言无忌,但是恶毒是真。
他们说鱼斗雪,说家主,说她没有资格成为鱼氏的家主——因为是女人。
侍女没让他们多嘴,拔剑要杀,他们哄散逃跑了,回头看鱼阙。
鱼阙抱着球噘嘴,被掐脸颊红红,眼睛也红红。
“少主,没事了。”
“林姐姐……我,”小姑娘超委屈,说不了几句话,扔了皮球就跑。
她哭着钻进了连侍女姐姐都找不到的地方,那是她经常偷偷来的地方。
小孩子能有什么心事呢?何况她还那么小,只有一丁点儿大,大家会觉得这样的小孩能有什么心事呢?
可小孩的心思也很敏感的。
“啊呀?这是谁家的小朋友,躲在这里偷偷哭啊?”熟悉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带着笑意:“原来是我们的阙儿小朋友啊,怎么了?”
小姑娘捂住眼睛,往里侧又靠了靠,不让人看见自己再哭,但声音出现在她里侧:“愿意和阿娘说说么?”
小姑娘又转向。
“不愿意?那阿娘走了?”
小姑娘这才把眼睛放下来,看向说话的人。在她右侧的山石上坐了一个窄袖下褶裤、扎着高马尾的女人,她就那样随意坐着,脸上挂着亮眼的笑,像是火莲,但她不笑时别人又称她是雪中素兰。
“阿娘你坐到我的藤蔓啦!”小姑娘抽抽噎噎。
“啊啊,不好意思,抱歉抱歉。”
鱼斗雪站起来向她赔罪,走近了她,摸出锦帕给她擦脸擦手,确认把她又变成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后,才说:“妖母和侍女姐姐一直在找你,下次要去哪里,先和她们说一声,好不好?”
“嗯……”
“好啦好啦,告诉阿娘,发生什么事了?”鱼斗雪蹲在女儿面前,眼睛看她,“怎么哭得像个小包子?”
小姑娘攥住阿娘的一片衣角,说:“阿娘。”
“嗯?”
“因为我是女孩子,所以大家才不喜欢我的么?”
“谁说的?”
“叔父的哥哥们,不喜欢我。”一点点大的小孩知道什么呢?若是真的能察觉到,那么确实是有够明显的,莫说小孩儿没有心思,不知道,可他们恰恰是最柔软容易受伤的。
鱼斗雪身后揉她的小脑壳,还是笑:“阙儿啊,你要知道,你做不到令所有人都喜爱啊,若是想着别人喜不喜欢你,那未免太累了不是?别人喜不喜欢你,不重要,阿娘就很喜欢你。”
“你看你,长得多好看,小脸蛋多好玩,还有手手……”她虽然嘴上那样说,但没有上手去捏,只是摸出了消肿的药油,给鱼阙擦脸。
鱼斗雪抱着鱼阙,坐在她的藤蔓朋友上,说话:“知道了吗?你是鱼氏的少主,要硬气些,谁敢说你的不是,你也如他们一样嚣张,上去就扇他们大耳刮子……啊,我不赞同暴力,但是对于不听话的人来说,这是对付他们最好的办法。”
给鱼阙的脸颊消肿,鱼斗雪又把她举起来,眯眼笑:“阙儿,不要再说因为我是女孩大家就不喜欢我的话,你想要什么就去争取,和你是不是女孩没关系,嫉妒和中伤会伴随你的一生,能做的只有面对它。”
“面对它,恐惧才会消失。”
“阿娘要你自己去惩罚伤害你的人,那是你一定要做的事情,明白吗?”
鱼斗雪又把她抱在怀里,“嗨呀……罢了,不要伤心了嘛,阿娘带你去吃好吃的,吃不吃甜甜的小圆子?”
鱼阙尚且年幼,不懂阿娘话里的意思,但只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阿娘把她抱在怀里,她躺在阿娘的怀里看着头顶的树叶向后退。
阿娘是笑着的,她的笑那样好看。
她们从池塘角出来,担心坏了的妖母也扑上来,看看可爱的少主没事,才松一口气,恼怒着要去找那几个兔崽子算账。
阿娘说,惩罚是要惩罚的,不过先得带小家伙去吃点甜的,都哭坏了。
妖母点头,说,确实,阙儿爱哭,说明我儿善良,来,让妖母看看。
阿娘和妖母轮流抱着她,喂她吃了小圆子,小圆子很糯很甜,鱼阙后来在又香又甜的怀抱里睡着了。
“阙儿,什么是你一定要做的事情?”
*
接下来两日,晏琼池哪里也没有去,就陪着鱼阙玩儿解闷。
两人腻在一起,可眼看鱼阙越来越消沉了,晏琼池倒是像一个什么也不会的毛头少年手足无措。他在谈恋爱的方面一直没什么天赋。
在夕阳落满屋的傍晚,两人一齐窝在摇椅上,桌子旁盛着新采的朱果。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耳鬓厮磨,衣衫摩擦,被暖息和幽香笼罩,素日里鱼阙很喜欢这样的氛围。暖色从外头溢进来铺满屋子,她和晏琼池在一起腻着。
今日也是一样腻在一起,可是玩着玩着,鱼阙又叹气,垂下睫毛没了兴致。
晏琼池将口中衔着的朱果吐出,继而抬头看她,咬住她的锁骨,见鱼阙还是闷闷不乐,两手托住她的背,轻摇她,把脸埋在她胸口处。
几缕长发贴着脸,在暖橙色的夕阳余晖里显得整个人有点可怜:
“阙儿阙儿,到底怎么了嘛?”
鱼阙低头看他,十指没入晏琼池的长发里,使了些力,让他眉毛微微皱起。
“不要不高兴。”
被扯疼了的晏琼池眼睛微红,他伸手托住她的下巴,“笑一笑?”
“不笑。”
晏琼池又用手扯了扯她的嘴角,“笑一笑嘛。”
鱼阙假笑。
“嗨呀,不好看。”
晏琼池坐起来,衣服从肩头滑落,他拢好衣服,也伸手把她的衣服拢好,把头发从衣服里抽出,散散地挽了一个辫子,系上有鱼鳞暗纹的发带。
“我们出去散散心怎么样?”
他摸摸她的脸,问。
鱼阙要去狭间地,他也就将她带出去,带到狭间地的溪水旁。
此时已经是深秋,阳光从林间倾泻,穿透火红的树林,落在潺潺的溪水上,溪水折射点点的金光。
溪水旁的歪着的老树上挂着一个秋千,鱼阙坐在秋千上,晃来晃去,玩一会就腻了,看着溪水出神。
她身上是云霞织成的缎子衣衫,腰间系着四色的编云带,也有披帛。
先前鱼阙总不喜欢这些碍事的带子,可穿在她身上又是确实好看,云带受风托起,像是彩带飘飘的画中仙女,如今坐在秋千上,长长的云带滑落,伸进了水里,随着水飘零,更加惹人怜爱。
周遭的潋枫都红了,风一吹,无穷无尽的红叶从天上慢悠悠落下,落进浮光跃金的溪水之中。
林间仅有树叶簌簌响动。
好似画中人的鱼阙偶尔会转眼看晏琼池,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又不是那么快乐了。
或者她一直都不怎么快乐。
站在不远处一块河边石头上的晏琼池也在看着她,溪水清澈,他的眼底倒映着水色。
两个人遥遥相望,又分开,像是忽然之间有什么东西像溪水一样分隔了他们,此前种种,淌在溪水里,一齐流去。
好像什么也不重要了。
什么身世,什么相互隐瞒说不出口的话,都不重要了。
黑衣披发的晏琼池渡水而来,站在她身后,伸手掐住她的下巴,微微弯腰:“在想什么呢?”
“没有。”
鱼阙摇摇头。
“我觉得我好像要失去你了。”
在日暮的时刻,晏琼池望着水面,水底折射的光斑投在两人身上,把他们都变做了琉璃制成的不真实之人,“不知道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