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时间后,不是在二进院子待客的花厅,而是在一进院子的城主府大堂,卢仚端坐在公案后,俯瞰着下方三名脸色惨淡的修士。
血腰子、勾魂刀、荆棘指!
这是镇字第九城外,三座寨子的首领。
“勾魂刀,荆棘指,这名字,马马虎虎。这血腰子,是怎么回事?难道,不应该是‘血鹞子’么?”卢仚手指轻敲公案,很好奇的问下面的三位鱼癫虎口中的‘穷瘪三’。
嗯,登门,而没有携带礼单,甚至都没有门前护卫一颗仙晶的茶水钱,在鱼癫虎看来,这的确是穷酸到了极致。
但是……人家不是来送礼的,是来报案的啊!
一名干干瘦瘦,身高近丈,通体带着一股浓郁血腥味的中年男子干笑着凑上前来:“城主大人见笑了……在下,正是血腰子寨的大寨主……嘿嘿,在下年轻时,和人动手,喜欢,喜欢……对人的腰子下手,是以得了这匪号。”
卢仚看了一眼这男子,这厮通体血腥煞气,身后更隐隐有一抹黑气萦绕,内有一道道若隐若现的诡异面孔闪烁摇曳。
这厮,修的是魔道功法。
‘血腰子’这匪号,估计不仅仅是喜欢掏人家的腰子罢?
不过,诸多镇城外的那些寨子都是何等存在,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藏污纳垢都不足以形容,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绰号,这和卢仚也没多大关系。
“罢了,你们愿意起什么名号,和贫僧无关。”端起一侧放着的茶盏,喝了一大口茶水,卢仚皱眉道:“镇字第九城这些日子海晏河清,诸方人等安居乐业,百业兴旺,六畜繁茂……你们莫名上门,报什么案啊?”
血腰子低下头,毕恭毕敬的说道:“是,是,是,城主大人上任之后,镇字第九城,果然是旧貌换新颜,越发的兴旺发达了。在下等人,原本不该叨扰城主大人清净……但是,关系着近万条性命……实在是,只能劳烦城主大人哩!”
卢仚皱起了眉头:“近万条性命?罪囚矿奴么?”
城外这些寨子平日里做一些什么买卖,折腾一些什么勾当,卢仚心里是有数的。一下子出了近万条人命的大案子,卢仚所能想到的,也就只能是,他们的哪一处矿洞被南方邪魔、妖蛮袭击,被人家堵在门口了!
“不是,是……是近万身家清白的良民,都是我们寨子的民壮、护卫!”勾魂刀的大寨主上前一步,急促的说道:“我们三家寨子的队伍,在南边山岭中,出事了。”
卢仚眉头一挑,冷然道:“按镇魔城法令,尔等……”
荆棘指的大寨主也急忙上前了一步:“按镇魔城的法令,只要我等按时缴纳赋税,则城主府,就有庇护吾等安全的职责……城主大人,这是我们三座寨子,最近百年的纳税文书!”
三人整齐划一的,分别掏出了一份厚厚的文书簿子。
卢仚呆了呆,手指一勾,三本簿子同时飞上了公案。
镇魔城,的确是有这个规矩——任何人,只要按时给城主府缴纳赋税,那么他们一旦遭遇危险,城主府就有责任庇护他们的安全。
说得更坦白一些,在镇压邪魔的南方蛮荒山岭,镇魔城作为拳头最大、实力最强的官方机构,只要你愿意缴纳保护费,那么城主府就会罩着你!
当然,如果你舍不得交钱,那么你自己去城外建造寨子,圈养人马,各种肆意胡为,那也由得你……但是这就等同放弃了城主府的庇护,生死各安天命吧!
就卢仚所知,各大镇城外面的那些寨子,十个当中有九个,是不向城主府缴纳任何费用的!
翻开面前血腰子的那一份文书簿子,草草看了几眼血腰子过去百年的纳税记录,卢仚不由得笑出声来:“哈,一个近十万人的大寨子,足足百年,总缴纳的赋税收入,不过三千上品仙晶?”
三千上品仙晶!
好大一笔钱!
卢仚刚才用来款待墨千秋的仙茶墨龙丹珠,市价一两就要八千极品仙晶,折价就是八十万上品仙晶一两!
血腰子一个十万人的大寨子,真仙修士起码也有数百,其他修士怎么也有万把两万人,在城外起码圈占了数十座矿坑矿脉,不知道多少产业,一年的总收益,怎么也以千万计!
按照镇魔城官方十税一的固定赋税,血腰子在过去一百年,拢共就缴纳了三千上品仙晶的赋税……这也算是纳税了?
“血腰子,你戏弄佛爷我?”卢仚每次自称‘佛爷’的时候,就是动怒了,发飙了,准备不讲理了。他一巴掌将面前的三本文书拍成粉碎,猛地站起身来,通体血气升腾,一尊三头六臂面容嗔怒的佛陀虚影在血气中悄然浮现。
整个大堂,顿时被恐怖的压力填满。
血腰子、勾魂刀、荆棘指三家寨主好似被大山压顶,只听得体内一阵骨骼碎裂声传来,他们‘噗通’几声倒在地上,一个个被压得平坦坦的,身躯上不断裂开一条条狰狞的裂痕,鲜血如泉水一样涌出。
“城主大人息怒,息怒……我们是来,是来,补税的!”血腰子三人,无一是体修,虽然都有着真仙境二十重以上的修为,但是他们的肉身……只能算得上孱弱。
面对卢仚融合了古佛舍利后悟出的三头六臂嗔怒佛陀法相,面对这股可怖的,纯粹的力量压制,三家寨主如何承受得起?
宛如天威的压力当头落下,三人几乎被碾成了肉饼,只能歇斯底里的哭喊求饶。
“补税?”卢仚冷声道:“赋税司主何在?这百年拖欠,当如何补税才是个道理?”
城主府下,有镇魔司、罪囚司、赋税司、仙宝司等诸多部门,卢仚身边可用的人手有限,而且都是肌肉大汉居多,极少有脑壳灵敏、可以承担财务重责的机灵人。
是以,赋税司的重任,交给了接引头陀兼任。
听闻卢仚提问,接引头陀皱起了眉头,一张老脸变得皱巴巴的。他掏出了一本薄薄的,巴掌大小,拢共不到三页纸的文书,干巴巴的说道:“镇魔城,就没有补税的说法。”
卢仚愕然看着接引头陀:“没有?”
接引头陀轻轻摇头,这是真没有!
镇魔城体系,就不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官方机构,只是佛门、道门联手,设下的一条封印南荒,镇压妖蛮、邪魔的武力防线。
在这里,佛门、道门相互牵制,各方大小势力鱼龙混杂,端的是复杂到了极点。你若是制定了太严苛的规章制度,水至清则无鱼,你还能指望耶律霆这样的世家子弟‘主动来历练’么?
所以,镇魔城有一些粗浅的制度,而且漏洞百出,专门留下了无数让人上下其手捞好处的空子。
比如说,赋税制度,就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十税一。
你今年赚了一万个极品仙晶,你自愿缴纳一千个,那么城主府就有责任庇护你周全,在你遇到侵害时维护你的权益。
当然,如果你向城主府资源缴纳三千个,那么你就是城主的座上贵宾,遇到什么麻烦,城主府肯定主动拉你的偏架。
你如果一年赚了一百万个极品仙晶,你仗着家大业大,不愿意给城主府纳税。那么,也由得你,只要你不被查出来,那么就由得你。是以,不愿意纳税的那些大势力,都自己跑去城外建了寨子。
但是如果不纳税的你,真个碰到了急事,碰到了什么麻烦,急需城主府帮助的时候……那么就不好意思了,城主府也可以打着哈哈,说一句‘今天天气不错’,将你晾在一旁!
正因为如此粗陋的制度,镇魔城就没有‘补税’的概念。
“这样啊!”卢仚抓了抓光溜溜的头皮,幽幽道:“平日不烧香,临时抱佛脚……啧,你们倒是做得出来。”
血腰子挣扎着,极其艰难的,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枚闪耀着华光的戒指:“城主大人,法海佛爷,小的,小的,深深认识到了往年的错误,今日,小的自愿补上百万极品仙晶的赋税……只求城主大人救命!”
勾魂刀、荆棘指两家寨主,也哆哆嗦嗦的,同样掏出了一枚光华灿灿的戒指。
卢仚看着趴在地上,浑身飙血的三人,突然冷笑了一声:“些许身外之物……罢了,你们这临时烧香,倒也烧得虔诚,佛爷就,饶恕你们过往罪过。只是,百万极品仙晶,差了些。只能赎罪,却不能……”
血腰子三人,极其光棍的,又分别掏出了一枚戒指。
很显然,他们早有心理准备。
卢仚‘呵呵’一笑,示意接引头陀接过了六枚戒指,大堂内那股子让人窒息的气血压力骤然一松,血腰子三人发出一声哀嚎,仙力运转,回复了肉身,颤巍巍的站了起来。
“说吧,你们的人,出了什么事情?既然你们纳税了,那就是镇字第九城的清白良民,身为城主,贫僧,端的要维护你们周全才是。”卢仚笑得很慈祥,很和蔼,真正一副‘父母官’如父如母般看着浑身是血的三人。
一日后,莽荒山岭,一支小型队伍,在山岭中快速穿梭。
千多人的队伍,由血腰子、勾魂刀、荆棘指三家寨子抽调的精锐组成,三家寨主也是亲自带队。除开三家寨子的人手,城主府方面,卢仚自是披挂上阵,身边就带了阿虎、鱼癫虎等十几名老兄弟。
墨千秋带着两名修为超过二十七重天的心腹死士,以城主府主簿的身份,也混在了队伍中。对此,三家寨主感到有点诧异,但是并没有提出任何质疑。
唔,除了别有目的的墨千秋三人,还有五位最近可能因为季节变化,有点躁动不安的大爷,也一并随行。
在山林中穿梭了一整个白天,在崎岖无路的山岭中艰难的向南边行进了三千多里地,天色将暗时,队伍找到了一处有篝火痕迹的山洞,安营扎寨,准备过夜。
这是一处进出蛮荒山岭的探索队伍公用的安全据点,山洞中有水源,囤积了不少劈得整整齐齐的木柴,甚至在洞府深处的几个人工开辟的石窟中,还囤积了一些急救的丹药,甚至有一些应急的阵盘、符箓、雷珠等一次性的器具。
卢仚好奇的打量着四周的景象。
外面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夜间的莽荒山岭,就算是大菩萨级的大能,也不敢四处乱走。莫名的危险太多,莫名的存在太可怕,一批又一批的探索队伍,用无数条性命总结出了这里的夜间苟全规则,敢于冒犯者,早已付出了代价。
一道淡淡的烟雾禁制笼罩了洞口,隔绝了洞内的篝火光芒,使其不得外露。
篝火上,汤锅中浓香的汤水在翻滚,几架兽肉已经被烤得焦黄流油。几个负责烧烤的真仙,正认真仔细的往烤肉上撒着香料粉末。
血腰子、勾魂刀、荆棘指三人凑到卢仚面前,毕恭毕敬的献上了上佳的酒水。
“劳动城主大人亲自出马,实在让吾等诚惶诚恐。”血腰子的话很江湖:“真正是不知道如何感激才好……此次只要能救出那些陷在山岭中的兄弟,日后城主大人但有吩咐,吾等莫敢不从。”
卢仚摆了摆手,淡然道:“毋庸客气什么,毕竟关系着上万‘良民’的生死存亡,贫僧刚刚坐上城主之位,就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传出去,不好听,所以亲自走一趟,也是应该的。”
“是,是!”生得圆圆滚滚,白白胖胖的勾魂刀大寨主,生得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地主老财,完全想不到,他居然会有‘勾魂刀’这等凶恶的绰号。
听了卢仚的话,勾魂刀给卢仚满上了一盏美酒,殷勤的说道:“城主大人亲自出马,救出我等那些兄弟,那是绝对手到擒来,万无一失了……嚇,您就说吧,这人走背运,真是喝凉水都塞牙。谁能想到,他们居然碰到了一群‘蛮’婆子?”
卢仚笑得很灿烂:“哦?‘蛮’婆子?说说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旁外形老朽不堪,皮肤发黑,满脸都是皱纹,驼背罗圈腿,看上去颇为不堪的荆棘指急忙说道:“嚇,都是过山风那群倒霉催的家伙惹出来的事情!”
荆棘指长相不怎么样,但是口齿颇为伶俐。
他详详细细的,将三家寨子在山岭中的探索队伍,接到盟友山寨过山风的求援令信,纠集人手赶去增援,结果遇到一群强悍无比的‘蛮’婆子,悉数被擒……只有几个腿脚最麻利的幸运儿,侥幸躲过了那群可怕妇人的追杀,无比艰难的逃回寨子的事情,详详细细的说了一遍。
那几个幸运儿虽然躲过了那些妇人的追杀,但是也受了重伤,是以,他们耗费了好几个月时间,才从山岭中幸运走出。
而三家寨主心急如焚之下,知晓自家无力对抗那群实力可怕的‘蛮’婆子,这才想着向城主府求援!
他们原本只希望,能从城主府得到一队精锐襄助,但是没想到,卢仚居然亲自出马!
卢仚大口喝着美酒,接过阿虎递过来的一块烤肉啃了一口,缓缓点头:“原来如此。昨天你们在大堂上,只说有一队人马陷在了山岭中,原来是这等缘由……那过山风,又是什么来历?”
血腰子冷哼了几声:“过山风嘛……和我们倒是有几分交情。不过,和咱们三家寨子不一样,人家身后,杵着大靠山呢。兵精粮足,实力颇为强悍,在镇字第九城外的诸多寨子里,过山风的实力,能排进前三,是以,咱们几家寨子,平日里隐隐以他为首!”
看了看卢仚的脸色,血腰子压低了声音:“当然,以后我们唯城主马首是瞻,那过山风么……哼,这次要不是因为他们求援,我们三个寨子这么多好手,怎么会陷进去?”
勾魂刀拍了拍圆鼓鼓的肚皮,叹了一口气:“就算陷进去一两支队伍,也不可能三个寨子上万人手全军覆没!过山风……实在是坑人不留余地!”
匍匐在洞口,正百无聊赖在地上磨爪子,磨得火星四溅的兔狲突然浑身长毛竖起,缓缓弓起了身躯,双眼喷吐着白色寒光,直勾勾的盯住了被淡淡烟雾禁制笼罩的洞口。
‘噗’的一声,薄薄的,只有简单的单向隔绝气息、隔绝光亮功能的烟雾禁制一阵颤抖,数十名做僧人打扮,但是头上蓄了寸许短发的精悍男子,大踏步走进了山洞。
“诸位施主,夜间山岭风险极大,求一个方便则个!”领头的一名身高丈八,身形魁伟,手持一柄碗口粗方便铲,通体杀气腾腾的大和尚竖起左手掌,向山洞内众人微微行了一礼。
“方便,方便,都是佛门弟子,出门在外,当然方便!”卢仚看了一眼这些僧人,微笑道:“诸位师兄,过来篝火边坐?这里有酒有肉,不介意贫僧做个东道!”
那大和尚看了一眼篝火上的烤肉,再看看卢仚身边的几个酒坛子,重重的‘哼’了一声:“佛门败类……贫僧,持戒!”
这群气息凛人的大和尚一声不吭的走到了一处角落里,也不点篝火,自行席地而坐,围成了一个圈,一个个凝神静气,双手结印,开始默诵经咒。
卢仚的脸抽了抽。
持戒的和尚?
不吃肉,不喝酒,而且似乎秉持了过午不食的戒律,这群和尚,好像还真是‘持戒’的‘大德高僧’。
只不过,这些和尚身上的杀气如此厚重。难不成,他们唯一不持的,就是杀戒?
血腰子等人一脸义愤的站起身来,就想要去找这群大和尚的麻烦。卢仚则是一摆手,制止了他们的冲动。出门在外,而且是有正经事要做,没必要招惹是非。
尤其是,卢仚看看自己左手握着的烤肉,右手端着的美酒。
好吧,卢仚暗戳戳的承认,自己似乎真有点佛门败类的模样……
外面一阵狂雷炸响,乌云翻滚着席卷而来,顷刻间就掩盖过了天空的那一轮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