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钓秋水

钓秋水 第19节

    眼前人一身月白直缀,天青色腰扣,长发束髻,以白玉簪挽好,眉眼流转,衬着身后的青砖旧墙,自成霜雪之色。
    比之先前胭脂罗裙的模样,倒好似更胜了些,只怕儋州城中容色最好的少年郎也难及一二。
    即便是周潋瞧惯了这张脸,此时也不由得微微一滞,失语片刻。
    “少爷认得这样快。”
    谢执一撩前襟,双臂抱在胸前,懒懒地往墙面上一靠,一条腿微屈着,将一副浪荡公子样儿倒是做了十足十。
    “是谢执哪里出了破绽?”
    周潋回过神来,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样样扮得都好。”
    “只是香气袭人而已。”
    谢执听罢,抬起袖口,凑去鼻端轻嗅了下,眉尖轻挑,“这衣裳头回上身,还未来得及过薰笼。”
    “少爷打哪儿闻出来的香?”
    不是衣裳,自然是身上别处。
    这话轻佻,问的人答的人都心知肚明。周潋自是说不出口,无奈地笑道,“那便当是我闻错了。”
    “只是凑巧同谢姑娘撞上,心有灵犀而已。”
    “说起来,”他垂了垂眼,视线从那副月白的衣裾上掠过去,转了话头道,“谢姑娘这身衣裳,瞧着倒是熟悉。”
    若非这几分眼熟,他也不至于从楼上一眼瞥见,进而看清这人,贸贸然地追了下来。
    “的确熟悉,”谢执负手在身后,歪了歪头,自然而然道,“毕竟是少爷的衣裳。”
    周潋:“……??”
    “在街上行走,作女子打扮终究不便,”谢执对上这人骤然紧缩的瞳孔,淡淡道,“所以我叫阿拂去找了少爷身边的清松,托他寻一套少爷的衣裳来。”
    “为何……”周潋张口结舌,‘为何’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意思来。
    他在听见谢执开口的当下,脑中就好似炖了一锅稠粥,咕嘟咕嘟沸着,只剩了“谢执穿了自己的衣裳”几个字。
    为何要穿,又穿了几件?是单单一件外衫,还是……还是连带着里衣也……
    他不敢再想下去,忙闭了闭眼,一张脸好似蒸笼里闷了半个时辰的蟹壳,红得几乎要熟透了。
    “为何什么?”谢执对着眼前突兀出现的熟蟹,下巴微扬,眼中神色好似浮云掠影,一晃而过,“谢执深居府中,又不曾同外男私回。日日见过的,除了少爷,再无旁人。”
    “便是要借衣裳,也借不去旁人身上。”
    “还是说,”他长睫微垂,朝周潋掠了一眼,,淡淡道,“少爷瞧不上谢执身份,连件衣裳也不肯出借?”
    “既如此,谢执也不是没脸没皮之人,现下脱了还给少爷就是。”
    他说着,手已经放去腰间带扣之上。
    周潋一惊未平,另一惊陡至,一时连神都没回来呢,也顾不得什么,慌忙伸出手去,按在谢执手背之上,止住了后者的动作。
    掌心碰上的皮肤细腻温软,像是经了雨的木芙蓉花瓣,悠悠荡荡地从枝头落下来,落到心尖上。
    “我绝非此意。”周潋好似被烫着一般,倏然收回了手,视线闪烁着,一时落不着边际。
    “你若喜欢,同我说了,我叫铺子另裁就是。”
    “我穿旧的…到底是脏了,你一个姑娘家,怎好,怎好叫你再上身?”
    “这样么?”谢执慢慢道,“那,少爷是不嫌弃了?”
    “怎么会,”周潋苦笑一下,温声道,“谢姑娘这般人品…我若再嫌弃,岂非自视太高?”
    谢执盯着他看了少顷,忽地一笑,道,“那便好。”
    “这衣裳,清松原就是挑了件簇新的,少爷还未上过身的才送来。”
    “谢执只穿了这一回,既然少爷不嫌弃,待回了府,再叫阿拂送回去就是。”
    话毕,当事人优哉游哉地靠着墙,十分满意地看着对面人再次变成了蒸熟的蟹壳。
    第30章 藏娇客
    周潋实在不敢再同谢执聊什么“衣裳”的事,唯恐一言不慎,又从这人口中蹦出什么了不得的话来,果断开口截道,“谢姑娘,你我还是到外头再叙,可好?”
    外头,好歹人烟多些,也能压一压他心里蠢蠢欲动的念头。
    “嗯?”谢执抬了抬眼,眉尖微挑,“此处有何不好?”
    “寒幽僻静,不是远胜外头人声熙攘?”
    两人此刻身处的巷子深得很,尽头并无门户,巷壁以青砖石铺就,因着前段时间落雨的缘故,檐下石角都生出苔痕,远看去,像是初初研好的墨溢了满砚。
    巷中无人声,只墙檐处三两燕语,何止僻静,便是此刻谁在里头行些不轨之事,都不见得能叫人撞见。
    谢执靠在巷子一边,身形微斜,细白手指抵在墙沿,像是青砖壁上攀附绽出的一株木芙蓉。
    他的眼睫很长,雾沉沉的鸦羽一般。他同周潋离得很近,长睫很轻地颤了颤,好似落在人心尖儿上。
    在这样狭窄、隐秘的青石巷道里,他却好似没有分毫戒心,那样澄然地将这幅模样袒露人前,仿佛当周潋是什么石胎木塑,无论何时都能坐怀不乱一般。
    周潋一时几乎要苦笑出声。也不知这人对自己究竟是太过信赖,还是根本就未放在过心上。
    见他未答,对面人下巴微抬,很轻地抿了抿唇,一抹杏子红灼得惹眼。
    周潋再也呆不下去了。
    他深吸了口气,堪堪往后退了两步,别开眼,随意寻了个借口,“四时居的蜜饯制得极好。”“你来儋州,大约还未尝过。”
    “我带你去罢。”
    话毕,也不待这人回答,自己先急急地转了身,朝着巷外行去。
    谢执先是一怔,视线落在这人几乎是有些慌乱的背影上,停了下,眼中浅淡笑意一掠而过,也不再开口,慢慢随着他去。
    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很轻,周潋余光瞥了一眼,瞧见谢执跟了上来,缀在身侧,稍稍落后了半步之距,不由得很轻地舒了口气,将步子又放慢了些。
    眼瞧着离巷口不远,周潋心中微松,正欲偏过头去,同身后人说些什么,身前忽然有脚步声响起。
    不等他反应过来,一道人影突兀地出现在了巷口处,正正挡在二人身前。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四时居中,曾闯入房间同靖王耳语的那名侍卫。
    那侍卫似乎也不曾料到周潋会出现在巷子之中,微讶神色从面上一闪而过,抱剑而立,朝周潋颔首,淡淡招呼一声,“周少爷。”
    周潋略一点头,正待开口相询,动作却猛地一滞。
    身后,谢执不声不响地攥住了他腰后的衣料,微微贴着,伏在了他的背上。
    隔着薄薄一层衣衫,他察觉到身后人细密的颤抖,气息温热凌乱,扑在后颈之上,似兰似麝的香气近在鼻端,后颈那一小块肌肤战栗着,像是陡然落了块火炭。
    “周少爷?”
    似是察觉周潋神色有异,那侍卫眼睛微微眯起,语调上扬着,又问了一句。
    周潋回过神,竭力镇定下来,语调如常道,“这位……可有要事?”
    “孙五。”侍卫说着,朝他身后淡淡打量一眼,“我等正奉王爷之命,缉拿闯入王府的小贼。”
    “几位兄弟不留神,在街上跟丢了腿,现下正四下寻呢。”
    “周少爷方才在此,可曾瞧见什么可疑人物?”
    “这倒不曾。”周潋心念微动,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回那侍卫孙五道,“那小贼竟这般有本事,能从王府别院一路逃来此处?”
    “小贼狡猾,又有神通相助,自是不好捉的。”孙五慢慢将手移至剑柄之上,一双眼鹰隼一般,紧紧地盯着周潋身后。
    “说起来,卑职仿佛记得,周少爷来赴宴时身旁并未带人随侍。”
    “不知身后这位,又是什么来历?”
    周潋同他视线相对,面色沉静,分毫不显,只微微一笑道,“孙侍卫有心了。”
    “周潋倒不知,这靖王府捉贼,竟能捉到旁人的枕边处。”
    孙五神色微微一凛,沉声道,“周少爷这话又是何意?”
    “卑职不过奉命查探,贼人狡诈,难免要多留几份心思,才省得叫他逃脱出去。”
    他说着,又在言语中暗暗敲打周潋道,“周少爷是王爷座上贵客,同王爷自然是一心的。”
    “自是如此,”周潋神色坦然,半侧了身子,手臂微抬,将谢执从身后揽进了怀里,“只不过,我同我这心肝儿正在此处亲热,孙侍卫贸贸然闯进来,搅了好事不说,还惊扰了我的人。”
    “难不成,这也是靖王府的待客之道?”
    伏在他怀中的人瞧不清面目,只露了半片单薄肩膀,瑟瑟抖着,好似风中落叶一般,隐隐有些呜咽动静,听上去的确吓得不轻。
    孙五瞧着这般情状,一时也不免有些犹疑,心中原本三分的疑虑堪堪只剩了一分。
    “卑职绝非故意搅扰,只是,”他顿了顿,语气较先前和缓许多,视线却仍未从谢执身上移开,“周少爷怀里这位佳人,出现的甚是蹊跷,不由得卑职警惕一二。”
    周潋抬起手,在谢执发上很轻地抚了抚,安慰一番后,再看向孙五的神情里免不了带了几分尴尬,讪笑着低声道,“孙侍卫有所不知,”
    “阿执原是我屋里头的娇客,最是撒娇小性,素日里就爱拈酸吃醋,我同旁的女子略说几句话,她心里头不爽快,都要将我晾上三五日的。”
    “今日我出门来赴宴,因着不方便同她讲明,就随意含糊两句。”
    “谁知她竟起了疑心,当我在外头同人厮混,这才溜出府来寻我。”
    “方才我在这巷子里头将人哄了半日,才将将哄好了些。”
    “她胆子小,人又羞怯,孙侍卫这般气势,手中又携了剑,她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实在是受了惊,才有此失仪之举。”
    “若是孙侍卫实在介意,”他将手虚虚揽在谢执肩头,将人往怀中又轻轻按了按,“只好周某这厢替她赔个不是了。”
    孙五听了这番说辞,心中怀疑稍减,又免不了对周潋生出了几分鄙夷来。
    这位周少爷一派芝兰玉树的样子,骨子里竟也是个好色之徒,叫房中人管束成这般模样,还疼得好似心肝儿肉一般,瞧着就不是个能成气候的。
    两人这般说了一场,周潋怀中之人始终半埋着头,脸微微侧过一点,雪肤皓颈,虽未见眉眼,倒也的确有几分美人的模样。
    这般模样,想来也不是他们先前欲寻之人。
    孙五心下有了判断,对眼前两人顷刻之间也没了兴趣,敷衍地略拱了拱手,便告辞了。
    待人出了巷子口,渐渐走远,连身形都瞧不见了,周潋才好似火燎一般,迅速地收回了手。
    “谢,谢姑娘,”他的声音慌乱微哑,方才同孙五对话时那份泰然统统不见了踪影,“人已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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