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钓秋水

钓秋水 第32节

    “现下知道叫了?”谢执不为所动,冷酷道,“几日工夫,连搬救兵这一招都学会了?”
    周潋见他同猫计较得认真,忍不住微微一笑,往前走了几步,将猫递去谢执眼前,“猫有灵性的。”
    “它真知道错了,在和你告饶呢。”
    “阿执大人有大量,就饶了它这一回,好不好?”
    谢执淡淡瞥了眼前的猫一眼,又将目光转移去周潋面上,“少爷何时懂猫语了?”
    周潋拿手揉了揉猫毛茸茸的耳尖儿,笑道,“方才才听出来。”
    “阿执冰雪聪明,远在我之上,自然更能听得出。”
    “是么?”谢执抬手,就着周潋的怀里,不轻不重地在猫前额上点了点,“我怎么听着,它在说,下次还敢呢?”
    猫像是听懂了这话,睁大了圆溜溜的一双眼,带了几分委屈一般,低低“咪呜”了一声,抻着脖子,把头往谢执掌心里蹭。
    “你要训它,也先进去,”周潋轻声细语道,“门槛边迎风,着了凉,明日又该咳了。”
    谢执顿了顿,往后退了几步,转过身,进内室随意拣了张圆凳坐了,“咳不咳的有什么打紧,”
    “左右少爷离得远,又落不进耳中,搅不了清梦。”
    周潋随着他的步子进去室内,俯下身将猫搁去地上,笑着逗他,“阿执是怪我这几日来得少了?”
    “我原非有心,实在近日事忙,才一时耽搁了。”
    他在谢执身边坐着,猫尾柔柔地拂过小腿,柔声对谢执道,“阿执莫怪。”
    “少爷今儿专意来寒汀阁告罪的吗?”
    谢执拿手支在矮几上,撩了撩眼,长睫落下又掀起,“才替猫说过一回,又替自己说了一回。”
    “我还半个字未讲,少爷认得倒痛快。”
    “早知道,合该叫阿拂在院子里备捆荆条,也好给少爷行个方便。”
    “负荆请罪吗?”周潋低低笑了一声,“要是阿执吩咐如此,那也不必劳烦阿拂姑娘了,下回我再登门时,自己背一捆就是。”
    他说着,又指了指蹭去谢执脚边的猫,“再替它也备一捆,可够了?”
    谢执以手支颐,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随你。”
    “少爷既然乐意,谢执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如现下就回去寻荆条罢。”
    “哦,对了,”谢执的视线在周潋面上打了个来回,慢悠悠道,“从前廉颇将军诚意悔过,肉袒负荆。”
    “少爷如今既也心诚,合该效仿之才是。”
    周潋不妨被他摆了一道,一时顿在原地,耳廓微红,只得笑着同谢执告饶,“阿执博闻强记,今日是我冒犯在前,再不敢了。”
    说着,又从袖中取出一物事来,递去谢执眼前,“物归原主。”
    “还望阿执瞧在它的份上,莫要同我再计较了。”
    雕镂香炉安安稳稳躺在掌心里,正是谢执先前落在空雨阁那一樽。
    周潋出门时鬼使神差地带在了身上,现下倒正好派上用场。
    谢执端详了两眼,伸手接过。
    细白的木芙蓉般的手指衬着碧釉底座,一时间竟叫人挪不开眼。
    “是我从前的东西,”他抬眼,看向周潋,“少爷怎么今日想着送回来?”
    “是不愿再瞧见?”
    他绝口不提自己忘了,反而倒打一耙,“既如此,我叫阿拂跟去瞧一瞧,看还有什么漏的忘的,一并收拾回来,免得少爷瞧见了心里头不痛快。”
    “怎么会?”周潋从前瞧见他这幅神态,兴许还惊心几分,如今相熟,却是早已摸清了,瞧着谢执就好似瞧着只耍性子的猫,温言顺道,“先前都好好收在博古架上,恐你急用,这才拿来问一声。”
    “若你不喜欢,那我再拿回去重新收起来,可好?”
    他顿了下,同谢执半玩笑道,“当日若不是它,怎会有契机在园子里头同阿执相识。”
    “我谢它尚且来不及,哪里会厌?”
    第45章 晏字处
    香炉玉质清透,触手生温,谢执垂着眼,拿指尖在炉身上轻轻摩挲,开口道,“秋日草木凋敝,琴音本幽,若再相合,难免太过寂寥,落了下乘。”
    “所以我从不在此时抚琴。”
    “至于那香,”他将香炉搁去一旁,“此香名为‘百花朝’顾名思义,是取百花之味,只有在百花未凋时燃来才应景,此刻秋意瑟瑟,背了时令的东西,反倒不妥。”
    “那,来年春时,便可以了吗?”
    谢执长睫微颤,并不接话,停了片刻,才垂眸淡淡道,“兴许罢。”
    “或者少爷那时已寻到另一味心仪之香,便也无须执着于此了。”
    “既已见过百花之味,自然不会再有旁的能入眼。”周潋视线落在谢执面上,只能瞧见他雾一般的茸密眼睫。
    谢执一双眉眼生得最为好看,平日里看着人,像是水墨画就,霜雪淬凝,可一旦带了笑,先前那一点霜雪便尽数消失不见,化作温软春水,淌进人心里去,让人错觉里头是含了情的。
    他见过谢执笑的模样,便只想将这人据为己有,藏起来,断不许第二人再瞧见。
    谢执垂在身侧的手指很轻地动了动,薄唇轻启,像是在问人,又好似自言自语,“这算什么?”
    不等周潋回答,他自己低低笑了一声,“‘曾经沧海难为水’么?”
    周潋沉然,“阿执博学,自然心知。”
    谢执抬起眼,眼中一泓静水,无波无澜,漫不经心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元微之当日感念韦丛至深,照样没耽误续弦另娶。”
    “况且,”他微微侧过脸,眼尾狭长,眉尖微挑,浮出一点很浅的笑,“少爷博学,远胜谢执之上。”
    “谢执想不明白的事情,向来懒得多想。便只好由少爷辛苦,能者多劳了。”
    周潋说不清心底什么念头,像是经年的杏脯,甜酸混搅着,滋味难言,偏又怎样都丢不开手去。
    这人简直像是生在了他心尖上。
    “是,”他对着那一双微微弯起的眼,终于还是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笑道,“如阿执所愿。”
    自他喜欢上眼前人的那一刻起,就已失了先机了。
    他心甘情愿。
    “那香炉下面,似是留了字,”周潋唇边噙着笑,似是不经意地问道,“笔锋不俗,是阿执从前刻下的吗?”
    “嗯?”谢执闻言,将香炉翻转过来,对着光细细端详,眯了眯眼,才看清底下那一个小小的“晏”字。
    “不是,”他摇了摇头,眼中少见地带了两分温和之色,“是我家中兄长。”
    周潋神色微动,“是阿执一母同胞的手足吗?”
    “不是,是我伯父家的兄长,”谢执眨了眨眼,托腮道,“他年长我几岁,从前我幼时往伯父家,常常同他一道玩耍。”
    “他那时在书塾念了学,专爱学那些先生学究,要替人取小字顽。”
    “家中旁人他没那个胆子,只瞧我年纪小来折腾我,便替我取了“晏”字作小字。”
    “这香炉是我幼时喜爱之物,他那时鬼心思多,取了小字,便要旁人都这般叫,更是拿刻刀刻在了这香炉底下,生怕我来日忘了。”
    “这玉质坚硬,谁知他当日怎么刻上去的。后来我担心香炉毁损,也没有磨去字迹,就由着他去了。”
    “天长日久,竟也忘了。”
    他拿指尖在那不起眼的字上点了点,“少爷倒心细,连这等细微末节都能察觉。”
    周潋此时却顾不上留意这句,满腹心神都落在了别处,“自那以后,你就用了‘晏’字吗?”
    “也算不得用,”谢执不甚在意道,“家中大人觉着有趣,平日里便叫一叫,当作小名来唤了。”
    “原来如此,”周潋只觉得像是吞了一把未熟的杏子,肠胃翻搅着,又酸又苦,声音涩得很,“从前……我竟不知道。”
    “连唤你小名,都唤不对。”
    那日在巷子里,他情急之下脱口一句“阿执”,谢执也并未反驳过。
    如今看来,实在是有些……
    原来她早有小名,还是家中兄长所取,青梅竹马,比那样随口一提,不知好了多少。
    谢执抬了抬眉,似是窥见他心中所想,“所以呢?”
    “少爷往后不肯这么叫我了吗?”
    周潋嗓子里堵得很,话出口慢了片刻,便被谢执抢了先。
    “可我喜欢听,那可怎么好?”
    他托着腮,侧过脸来,眉眼盈盈,“我家中上至爹娘,下至兄姊,人人都唤我晏晏。”
    “可‘阿执’这名字,只有少爷一人才唤,旁人可从未有过。”
    “莫非少爷是觉得标新立异,心中不安?”
    谢执指尖微捻,漫不经心道,“若真是如此,那谢执也不好强求,少爷今日便改过来罢。”
    周潋被那句‘旁人从未有过’砸昏了头,一时也顾不得什么,脱口问道,“只……我一人吗?”
    “不然呢?”谢执长睫轻敛,露出的耳珠圆润小巧,新起的猫眼儿石一般。
    “原想着这般,来日街头若是听见谁唤一声‘阿执’,不必回头,就知是少爷。”
    “可少爷不愿,那也只得作罢。”
    “我并无不愿!”周潋眼中陡然亮起神采,声音不由自主地提高,唯恐迟了半刻,又重复道,“没有不愿的。”
    “嗯?”谢执轻轻巧巧地看过来,“那是愿了?”
    “不再反悔?”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谢执收回视线,眼底隐去一点促狭的笑意,“可我反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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