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钓秋水

钓秋水 第73节

    床榻上,谢执已然坐起了身,半倚在软枕上,手撑在榻沿处,不动声色地攥紧。
    原本在榻上的另一只软枕掉在榻边地上,周潋方才听见的那一声响动大致便从此而来。
    他垂着眼,听见脚步声,略动了动,却并未抬头去看。
    鸦黑的长睫微微颤了颤,抵在床褥间的指腹压得泛白。
    顾不得开口,周潋几步上前,伸手一揽,将人揉进怀里,一颗惶然悬了许久的心直到此刻才颤巍巍地落了地。
    “阿执,”他俯在谢执发间,声音低低地道,“你吓死我了。”
    隔着衣料,掌下的肩膀僵硬,谢执停了一刻,拿手抵着,将他一点点推开。
    “我昏了多久?”
    声音平静,不见什么起伏,眼睫依旧垂着,唇角抿作了一条线。
    “两日。”
    周潋直起身,单膝跪在脚踏上,抬手握着他的肩头,力道极轻,小心地避开了伤口,
    声音带着褪不去的颤意,他将人从头打量到尾,活像是几日未曾见过一般。
    “伤口还疼吗?”
    “这样坐着,会不会头昏?”
    又问,“醒了怎么不叫我?”
    谢执顿了一瞬,幅度很小地摇了摇头,几日不曾饮过水,开口的嗓音滞涩发哑,“无妨。”
    一旁矮几上沏了茉莉香片,周潋起身去斟了一杯,小心递去他唇边。
    谢执垂着眼,偏了偏头,想要避过他的手,“我自己来。”
    说话间,薄唇开合,很轻地蹭过周潋指腹,下一刻,像是受惊般地朝后退了半寸。
    周潋怔了下,随即解释,“你受了伤。”
    “伤在手臂,阿拂替你包扎过,不可多动。”
    “……嗯。”谢执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却没再抗拒,就着周潋的手喝了半盏。
    “还要么?”
    “不必,”谢执脖颈微勾,长睫落下又掀起,眼尾蹭出微红的影儿。
    “阿拂呢?”
    他靠着软枕,细白的指尖攥着上头的如意结,“你叫她来。”
    周潋视线落在他雾岚似的眼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心头微动。
    “她去了京城。”
    他说着,将先前谢执昏迷之时,林沉阿拂三人的计划一一同他讲明。
    谢执沉默地听他讲,指腹无意识地抵在榻首,凸起的木质雕花纹路硌得那一小片皮肉生疼。
    讲罢,周潋微侧过头,用眼神示意。
    谢执却不看他,一双水墨似的眼半垂着,忽而问道,“此去京城,水路要几日?”
    “大约三五日……”
    这是盛夏时的脚程。冬季多风,只怕是不会这样快。
    他心中微沉,却把这后半句隐在了心底。
    “略等一等,水路极快,若遇上顺风,六七日便可回转。”
    他说着,牵过谢执的手,掌心一片潮湿冰凉,这人竟是出了满掌的冷汗。
    “可是伤口疼?”他摸着,语气焦急,又朝外头道,“清松,去唤大夫来。”
    “不必。”
    谢执垂着眼,不动声色地从他掌中挣开,“只是方才有些着急而已。”
    “少爷还有旁的事吗?”
    他合了合眼,将手背回了身后,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攥紧了软枕一角。
    “我有些乏了。”
    “想再睡会儿。”
    周潋安静一瞬,停了片刻,开口,“这样吗?”
    谢执抿了抿唇,“嗯。”
    “那我先去熬药,”周潋站起身,袍角扫过床榻,一声轻微响动。
    “软枕我替你拾起来了。”
    “我就在外头,”
    “你若有事,便开口唤我。”
    “……好。”
    谢执的声音很轻,搭在锦被上的手指微动了动,始终没有再抬起眼。
    门口的绛珠帘子被人掀起,又落下,叮叮当当地响动一阵,又归于平静。
    谢执在榻上怔怔坐着,维持着先前的姿势,不知这样坐了多久,才一点一点地移动指尖,摸索着,去够先前被周潋拾起的软枕。
    “你打算就这样瞒着我?”
    门边,周潋的声音响起,冷冷的,带着掩不住的怒意。
    谢执的指尖骤然一缩。
    他惊了一瞬,随即镇静下来,淡淡道,“谢执听不懂少爷在说什么。”
    “我说过,我要休息了。”
    “少爷若无事,还请自便。”
    周潋大步走回榻边,一双眼死死地盯住倚在榻首那一副单薄的人影。
    “我方才并未出房间,”
    “阿执难道没有察觉?”
    谢执一顿,“我并未回头,如何得见?”
    “那方才呢?”周潋继续逼问,“你在榻上寻软枕,为何又要摸索半晌?”
    谢执语调平静,“手臂受伤,使不得力。”
    “动作自然慢些。”
    “这样吗?”周潋静了片刻,忽而笑出一声,意味不明,“可我方才,分明将软枕搁去了矮几上。”
    谢执:“……”
    他咬着下唇,缄默不语,指尖下的锦被缎面被攥出一层褶皱。
    周潋逼近几步,动作简直有些粗鲁地伸出手,掐住谢执下巴,迫着后者抬起头来,盯住那双幽深的,水墨似的眼。
    “谢执,”
    他咬着牙,“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你自醒来后,便不曾抬头看过我一眼。”
    “你当我是瞎了吗?”
    谢执不经碰,下颌皮肉处迅速泛起了红,唇叫他死死咬着,发白,失了血色,那一双眸子雾沉沉的,没什么焦点,虚虚地落在周潋脸上。
    “你说话!”
    谢执闭了闭眼,薄透的眼睑染了胭脂色,他松开下唇,血痕宛然,一排齿印赫然留在上头,触目心惊。
    “谢执怎么会当少爷瞎?”
    他抿抿唇,尝到上头沾染的血腥气,下巴被周潋拿虎口掐着,力道大了,连那一处的皮肉都硌得生疼。
    唇角勉力向上提,勾出一个不成形的笑。
    “瞎的是我才对。”
    “你说……什么?”
    “少爷不是看出来了么?”
    谢执抬起左手,落在周潋手腕上,攥紧了,使力,不容情地一点一点拽下去。
    他依旧在笑,苍白的唇上带一点血渍,雾岚似的长睫沾着微不可察的湿意。
    “我瞎了,看不见了,”
    “这双眼成了摆设。”
    “所以才没能瞧见软枕,没能瞧见少爷尚在屋内,”
    他收回手,下巴微抬,朝着周潋的方向,眼睫剧烈地颤着,语气却平静。
    “怠慢之处,还望少爷海涵一二。”
    第89章 所为何
    下颌那一处皮肉细腻而白,周潋留下的指印在上头,突兀地泛着红。
    这人娇气得很,经不得碰,此时泛红,停不久,就该转成青紫一片,瞧着骇人。
    他怎么会舍得叫他受伤?
    胸膛里像是撞碎了蚁穴,密层层地,万般啃噬之下,连起伏开口都成了煎熬。
    “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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