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也,命也。
于是他也不虚伪地客套,说一些哪里哪里侥幸侥幸之类的措辞,而是诚恳道:“杜老兄不必客气,无论何时,你我都是朋友,今夜之前便是如此,今夜之后,亦是如此。”
杜韦怔住了。
他双手合十,一字一句地诚恳说道:“小顾兄,杜某衷心祝愿,你以后能越走越高。”
顾慎再次笑了笑。
他从怀中取出一样物事,柔声道:“烦请杜老兄把这件物事,交还给周维老爷子……这是入陵之前,周老交给我的封印物。如今平安出陵,便正好归还。”
那是一只狼毫毛笔,被特制的宣纸包裹。
通讯类封印物,【千万里】。
这可是宝贵的a级封印物啊……杜韦心中一凛,连忙双手接过。
“另外……我现在想要入陵,没什么问题吧?”
顾慎抬起头来,望向陵园的入口。
“自然没有问题。”杜韦笑道。
清冢陵园,本就是千野大师的居住之地。
顾慎和褚灵,是千野大师的弟子。
其他人入陵,安全委员会还要考量一二,而顾慎和褚灵……委员会的超凡者们,自然不会阻拦。
……
……
陵园之内,破败萧瑟。
看着这一处处残破的阵纹,顾慎神色有些黯然。
他当然不是在心疼这些在神战中损坏的阵纹。
而是踏入陵园的那一刻起,便不禁睹物思人。
看见这一座座阵纹,顾慎便想起传授自己阵纹之术的千野大师。
逝者已矣。
他此次入陵,是来取顾长志先生留下来的那三封信的。
内陵的雾气消散地七七八八。
原先笼罩小山的神秘面纱,被寒风吹拂,不复以往。
至于那几座连绵起伏的小山山岭,也在神战之中被摧垮了部分……
踏入内陵,没有四季旷野,也没有倒坐在树上的花猫面具女子。
内陵四壁,空空如也。
风声呼啸,来回撞荡。
在顾长志先生告知的地点,顾慎找到了一枚土坑……他挖开土坑,找到了三封掩埋的信件,其实这三封信,并非是被埋下去的。
二十年前,顾长志来到山岭窟洞之内,清冢陵园还未建成。
他将信封放置在了石台之上。
二十年风雨吹拂,四季旷野的神力扩散,石台落灰,缓慢坍塌变矮,最终却是融入了泥地之中……好在那三封信表面有斗战火种抹过的神威留存。
即便石台被侵蚀,三封信也不曾有丝毫损坏。
只是信件的表面,略微有些泛黄,在信封一角,分别写了三个姓氏。
顾,林,孟。
不用拆,也能清晰分辨出,这三封信,分别是送给谁的。
顾慎将三封信都收起。
然后他取出了写着“顾”的那一封。
“第一封信……交给顾骑麟,顾老爷子。”
……
……
顾骑麟老爷子,并不在长野雪禁城的病房之中疗伤。
与顾陆深的那一战,老爷子的肌骨受到了剧烈的创伤,断了好几根肋骨,除此以外,心脏险些被【胧月】刺穿。
即便身负如此重伤,他依旧执意要回到顾氏宗堂之中。
此时。
夜色已深。
顾骑麟坐在轮椅之上,来到庭院之中,他赤裸着肌肉贲张的上半身,胸膛和腰腹位置缠绕着一拳一圈的绷带,这并非是普通的包扎,隐约可见,有金光渗出,这些绷带本身,便是雪禁城中顶级的治愈类封印物。
推着轮椅的人,正是顾慎。
他找到老爷子,刚准备送抵顾长志的信,老爷子便制止了他,让其推着自己,来到宗堂庭院之中,顾氏不愧为五大家之首,宗堂庭院极大,中间还建了一座规模不小的假山,流水潺潺,倒映月色。
老爷子轻声说道:“你先陪我赏一赏景。”
顾慎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这毕竟只是一座假山……假山的景,其实没什么好赏的。
顾慎看到老爷子坐在轮椅上,微微俯身,目光凝视着湖面倒映的波光。
这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张苍老的,憔悴的面容。
老人盯着水面,轻声说道:“你知道么?这些伤不算什么,六十年前我还受过更重的伤。”
“北洲的南梯堡垒之战,一枚炮弹打中了我的半边身子……就这么爆炸了。”
顾骑麟平静说道:“我受了重伤,昏迷过去,在爆炸的那一刻,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就这么结束了,就算能活下来,也只剩下一半了……睡了三天三夜,醒过来后,我听到了医生的报告,除了大面积烧伤以外,只是断了十几根骨头而已。”
而已……?
顾慎神情有些精彩。
这种程度的伤势,大部分超凡者会直接死亡……少部分,像宋慈这样的【不死者】,也要遭受重创,烧伤最最痛苦的伤势,即便天赋异禀能够痊愈,也需要煎熬着渡过漫长的康复期,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种折磨。
不得不承认,年轻的顾骑麟,拥有着恐怖的身体修复能力。
“半个月,我就出院了。”
顾骑麟笑了笑,问道:“老子的身体还不错吧……战争打到了落银城,我他娘兴冲冲奔赴前线,然后又挨了一炮,这一次比上一次更倒霉,脑袋险些落地,我足足躺了一个月。”
顾慎听完之后彻底沉默了。
他严重怀疑老爷子的能力不是“无量秤”,而是“不死者”。
“一个月后,我再次赶向了战场。”
顾骑麟幽幽道:“就这么……不知挨了多少炮击,不知扛了多少梭子弹,一路枪林弹雨,打到了北洲皇权战争的结束,新皇帝跟我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只可惜他命不太好,死得太早,前不久我还在为他烧纸。”
说着说着。
“烧纸的时候,我还嘲笑这家伙,早就看出来,他身体不够硬朗,活不了多久。”
他声音有些沙哑,“只是讽刺的是……要不了多久,应该就轮到你和南风为我烧纸了。”
湖水摇曳的镜面中,老人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颊。
他已不再年轻。
这具鼎盛时期可以硬抗炮弹的身躯,也已经衰老。
“顾陆深……真是个混蛋啊。”顾骑麟咳嗽一声,阴沉说道:“要是再年轻十岁……我一定要把这小子的皮给扒了。”
说完之后,他沉默地停顿了一小会,落寞地笑道:“或许十岁不太够……”
顾骑麟不忍去看湖面镜子里的那个衰老自己。
时代的浪潮,将他推至顶点。
也将他推落谷底。
这是不可抗拒的力量,任谁来,都不可抗拒。
他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靠在轮椅之上,脊背挺得很直。
“我一直以为,我除了打架之外,就只剩下一个长处,那就是我看人的眼光很准。”
顾骑麟望向顾慎,笑道:“我看中了你,看中了顾南风,看中了顾长志……你们都会成为很了不起的人。”
“可我也看中了顾陆深。”
成立新派。
颠覆长野。
顾陆深的确做到了很多常人所不能及的事情。
他站在了长野之巅,成为了三所五大家中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只是,这一切却与顾骑麟的愿景相违背了。
而且,背道而驰。
“我甚至想过……要把顾家交给他。”
老人微微眯起双眼,额头的皱纹,陷得很深,他点燃一根雪茄,轻轻吐出一大口烟雾,笑着说道:“真是……愚蠢的行为啊。”
这些话。
他不能对其他人说。
唯有顾慎。
而顾慎很有耐心,他一直安静听着这位老人家无处诉说的心事,只不过手指放在衣襟内侧,触摸着那封信件,随时准备将其取出。
“把东西拿出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