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月槐树纪事

月槐树纪事 第3节

    章望生瞧见她嘴角还挂着蛋液残迹,一阵反胃:“你吃生的了?”
    南北点点头:“好吃的,你吃吧。”
    章望生做不到,他想起一只翠鸟,那样鲜艳,那样美丽,那时候人们都饿的发晕,看什么都想吃,要饿死了,整个世界光秃秃的,土色的脸,沙尘,灰灰的补丁,只有停在芦苇上的翠鸟不一样。翠鸟是那样难捉,人也把它捉到了,所有的活物,都被人们捉到了嘴里。
    “以后别吃生的了,想吃拿回家让嫂子煮熟,”章望生说到这儿,又换了个意思,“家里有吃的,咱们能蒸野菜,别掏鸟蛋了。”
    南北掏鸟蛋从没被说过,她怪不服气的:“我就掏鸟蛋吃,我饿。”
    章望生没法再说什么,人一饿,为了吃的那是什么都能做出来的。田里传来鸟的叫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西边,含住山头,便有了点清凉的感觉。
    见他不吃,南北毫不客气把最后一个鸟蛋磕进了嘴里,章望生怀疑她吃的一嘴腥,给她水壶让漱口。她来家里后,二哥教她刷牙,月槐树公社没几个刷牙的,但章家人刷牙,第一次南北以为牙粉能吃,抓一把就往嘴里摁,凤芝都拦不迭:“哎,哎,这个不能吃。”
    “我不想漱口。”南北不愿意接水壶。
    章望生可有耐心了:“要讲卫生,小心你的牙被虫咬个洞。”
    南北扒拉开嘴,说话漏气:“哪有虫,没有虫!”章望生瞧过去,她口水黏糊糊淌出来了,小白牙上零星散着黑斑,一看就有问题,得刷一段时间才能好了。
    这牙刷到生产队收小麦,就干净了许多。布谷鸟天天来,人都忙得热火朝天,割麦打场,趁着响晴的天,抢收呐。生产队的两头牛可给累坏了,一天到晚拉着石磙子在场里转圈,南北跟小孩子儿们都想坐石磙,也不嫌热,人家光着屁股满地跑,南北也想,可章望生交代她,她是小姑娘,不能光屁股,来章家后这也不能那也不能,南北时不时要叹口气,凤芝笑她,一口长气拉的比她岁数都长。
    南北心想,小孩儿也有小孩烦的事情。
    轮到她站石磙了,南北高兴地上去,热风大太阳搞的小脸子熟了一样。等章望生来找她,她还在跟人疯玩儿。
    学校放了麦忙假,章望潮两兄弟都回来帮忙干活,田间地头,全是晒到黢黑的社员。大伙儿割好麦子,捆的时候有意松松垮垮,掉那么几根,让小孩儿来拾,谁拾算谁的,马老六是队长,睁只眼闭只眼。南北跟章望生一起拾麦穗,她跑的比狗快,章望生都比不上。南北不光腿快,眼还尖,总是能一下就瞧见哪有风干的鸟粪、大便,她高高兴兴捡到粪箕子里头,再背到队里,直勾勾盯着人记分员给她记分。
    记分员看她眼睛都不眨,笑道:“南北跟护食的小狗呢。”
    这是觉得她小孩子,怎么玩笑都行,正好李大成进来,瞥南北一眼,跟记分员说:“也不知道哪来的小野种,稀罕个屁。”记分员可不敢得罪他,李大成他哒哒现在是公社的干事,配枪的,记分员打个岔问他四清工作的事儿。
    南北听出李大成是说她呢,啐了一口,头上小辫儿都跟着一撅一撅的。这一口好巧不巧落李大成脚边,他冷着脸:“往哪儿吐呢?”
    南北挺认真地说:“刚有个蝇子碰我嘴了,我嫌恶心,就吐口唾沫。”
    李大成上下瞅她几眼,半阴不阳笑了两声,扭头说:“学校也得搞起来,恐怕有些牛皮筋是顽固分子,得狠狠打击他的反动气焰!”
    记分员说:“学校还搞啊?我记得搞过一次,挺大的,还有顽固分子?”
    李大成很严肃地教育起记分员:“有枣没枣,打一竿子就知道了!”
    第4章
    章家有三间房,石头盖的,当年章文良上山一块块背下来,敲敲打打,亲手盖成。以前章家的房子可气派了,叫章家花园,木结构,上头雕刻着美丽的镂空花纹,后来上交,不晓得哪一年,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章望生见都没见过。
    章文良走了,又住进来一个南北,跟章望潮两口子睡。农忙的时令,一天天汗出的跟山泉发了似的,天天都得洗澡,做饭烧水的活儿都是章望潮跟南北的。
    “有没有猪油呀?”南北坐那烧锅,看章望生炒苋菜,“搁点猪油吧,猪油香。”
    章望生来回铲着苋菜:“猪油过节才有。”他能不知道猪油香吗?可猪油得队里分,平日谁吃得起猪油?
    南北怏怏哦了声,她又说:“那我们能不能养个猪呀,去买个猪仔。”
    章望生想起些事,摇摇头:“没钱,有钱也不能买,被人知道了不好。”
    有些事,南北隐约也知道不行,可她就想见点儿荤气,说:“我看王大婶家喂了两只鸡,天天咕咕咕,咕咕咕,神气得很,肯定好吃。她为什么能养鸡?还去卖鸡蛋?”
    章望生说:“王大婶家跟咱们家不一样,她腿不好,是残疾人,残疾人能卖点东西补贴家里。”
    南北失望死了,她现在真想立刻断了腿,这样能养个猪,一半留吃,一半留卖,换了钱买布做新衣裳。
    她这么想,就这么说,章望生特别无奈,他心里怪怪的,小妹怎么这样了啊。
    外头渐渐黑下去,生产队的羊咩咩嚷着回来了,老鸹子飞树上也叫得欢,干活的人们踩着星光,各自散了。章望潮晒得皮子通红,那是晒伤了,凤芝心疼,总要问几句。
    月槐树公社人们的习惯是端着碗,到树下吃,到处都是人,坐石板上闲拉呱,什么都说,章望潮两口子从来不去。这一阵,那么忙,晚黑饭过了还要开会,听说外地的干部进来了,要呆好几个月。没人来喊章望潮,凤芝有些担心。
    “怎么没来通知咱们?”
    章望潮很平和:“没事,估计都是生产队的干部参加。”
    “可我听王大婶说,她都去两回了。”凤芝眉眼里头有了忧色,“要不要紧啊,我去问问。”
    她刚起身,狼孩的新媳妇雪莲来串门了。雪莲听说凤芝这里什么鞋样子都有,过来借,凤芝见人头一回来不好意思不陪客,招呼完一起坐煤油灯下了。
    “嫂子,你脚上这双鞋自己做的?真俊。”雪莲挺大方的,她十八岁,长得漂亮人也活泼,嫂子长嫂子短的叫。
    女人们在说针线的事,东屋里头,章望潮在备课,一旁坐着望生在写作业。
    “南北,想不想上学?”章望潮算着她六岁了,当然,六岁是她自己说的,反正五岁六岁的差不多就是这么大。
    南北早看出章家人不一样,有闲空就爱捧着书看看看,她有点怵,是不是上学了就只能坐学校里看书?但她晓得二哥喜欢人家看书,三哥一看书,二哥就会过去摸他脑袋,还问东问西。
    她想跟人家做一家人,就要听话,琢磨人家的喜好。
    “想。”南北忐忑地回答了,章望潮说好,让章望生先教教她简单的字、算术。他见凤芝还在跟雪莲说话,打了个招呼,自己亲自到王大婶家走一趟。
    章望生把自己小学的书掏出来,一瞧见那课本,南北的问题呼啦啦全来了,她指着封皮:
    “这个姐姐的蓝裙子真好看,她头上是什么?”
    “这个叫蝴蝶节。”
    “我也想要。”南北眼巴巴看着,坐章望生怀里,她洗了澡,身上是胰子味儿,特别干净。章望生抱着她,觉得她整个人软软的,香香的,她小辫子刚被嫂子铰成了童花头,蝴蝶节可没法带。
    “等你头发长了,让嫂子做。”
    第一课是《爱毛主|席》,后头还有《工厂》《农村》《学校》,南北问工厂是什么,章望生说城里有,工厂分可多种了,有练钢铁的,先头哪一年,公社家家户户的锅碗瓢盆都上交练钢练铁去了。还有纺织厂,鞋厂,拖拉机厂……总之工厂的种类特别多。南北听着觉得真稀奇,问长大了能不能去城里,章望生不好回答,农村人是农村人,城里人是城里人。
    “国旗,五星红旗在飘扬。”章望生握着她的小手,开始一个个认字。南北扭着身子要下去,说咱们去抓蛐蛐吧,放笼子里。
    章望生笑说:“就知道玩儿,二哥回来要检查的。”
    一提二哥,南北蔫了,她怕二哥不高兴,要是他老不高兴不要自己了怎么办?她得叫人喜欢才成。
    南北这小脑袋瓜子确实机灵,跟着念几遍,章望生随便一指,她都念对了,章望生心里欢喜,他忍不住低头嘬了一口她肉嘟嘟的小脸蛋儿,南北觉得痒,咯咯地笑,忽然抱住他脑袋,从他脑门开始一直到下巴,叭叭叭连着嘬了好几下,她是小孩子,觉得这是三哥喜欢她,她跟他亲近,也喜欢他,就学他的样子也这么着。
    章望生被南北嘬的愣了愣,脸上都是口水,他又笑了,继续搂住她:“咱们接着认字。”
    煤油灯把两人的鼻孔都给熏黑了,南北喜欢挖,挖出来就给章望生看,章望生说:“你别乱抹啊。”南北偏要抹,抹他手背上,一撇一捺,像是写字。
    章望生便握着她小手教她用铅笔,正儿八经写字,写什么呢?当然要先学自己姓名,章望生字漂亮,那是祖传的一手好字,南北照猫画虎,学着写。
    “我想吃馍。”她“章”都没写完呢,嚷嚷饿,章望生站起来说,“你好好写,写完了才能吃。”
    他出来时,瞧见嫂子跟人说话,雪莲也瞧见了章望生,青春期的男孩子,刚想窜个子,很显眼。
    “嫂子,这就是望生吧?”雪莲笑笑的,不住打量他,章望生莫名热了耳朵,他潦草看过去两眼不知该喊什么,雪莲是小媳妇不假,可更像个大姑娘,还是个非常好看的大姑娘。
    凤芝让他叫雪莲姐,章望生觉得雪莲姐太漂亮了,他不好意思看她眼睛,他在学校里,有些男同学已经非常喜欢谈论女的了,看她们谁胸脯高,谁屁股大,在厕所里听人炫耀谁见过女的那啥啥啥,总之,十几岁的小子,毛还没咋长齐,心思却很多了。章望生每次听人说这些,觉得怪羞耻的,但又好奇,一方面鄙视自己的好奇,一方面还忍不住听那么几嘴。
    这一声“雪莲姐”叫的轻又快,像疾飞的燕子,凤芝笑着跟雪莲说:“这孩子跟他二哥一个样儿,都不怎么说话。”
    雪莲在那帮凤芝纳鞋底,说:“我看望潮哥跟望生弟弟这样就挺好,都是文化人,说话秀气,我不爱听人说粗话。”
    凤芝其实很高兴听人这样讲,有些自豪,这么一来二去的,雪莲喜欢往她家里跑,渐渐熟络了。南北在外头小嘴特别能说,跟月槐社公社的小孩子们也渐渐熟络了。她胆子大,爬树摸鱼都行得很,小孩子很佩服她。
    布谷鸟跟人一样忙活,从东飞到西,从南飞到北,把个农忙时令又叫过去一季子。大会连着开了几次,章望潮两口子打听清楚了,这回,主要是查生产小组跟生产队领导干部的,需要王大婶那样的贫农过去谈话,夫妻俩稍微放下心,本累的那腰酸背痛的,竟也没感觉了。
    有收有种,割完小麦就得赶紧种上花生跟玉米。等忙过这阵,说书队来了。约莫有四五个人,全是盲人,公社会管吃管喝,再给点东西带走。条件略好一点的公社,也许能给个几块钱。
    南北已经认识好多字了,也会写,尤其算数,脑子转的奇快无比,章望潮跟凤芝说,这小孩真是好苗子,得去上学,等过了暑假让南北直接从二年级开始念。
    什么好苗子坏苗子,南北不大懂,她见人吃完饭都往场里跑,闹着三哥也带她去。章望生正常上课了,每天下午放学,要走大半个钟头才能到家,等吃完饭,场里早坐满了人,好位子都被人抢了去。
    南北埋怨说:“你不能跑着回家吗?那么慢,你看,咱们只能站最外头一圈了,我都看不见啦!”她踮着个脚,费劲想挤一挤,被人训了,不大高兴地数落起章望生。
    这个家里头,她只跟章望生发脾气,不高兴就要说,一见着二哥二嫂又乖又勤快,章望生见她小小年纪那么会演,觉得好笑,但并不说她什么。
    天上有月亮,又大又圆,打东山升起来了,照的场里人影儿一清二楚,说书队坐在最中间,他们眼睛看不见,可功夫都在那一张张嘴上,真是神奇,上下两片唇一张一合,无数有趣的人啊事儿啊都跑出来了。
    南北骑在章望生脖子上,两只手抱着他脑袋,这一下,坐的高看的远,她心满意足了:
    “他们打哪儿来的呀?”
    “不知道,听口音跟咱们不太一样,像西北来的。”
    “西北在哪儿?远不远?”
    “远,远的很。”
    “这么远,他们怎么来的?坐板板车吗?”
    “不坐,他们走着来的。”
    南北惊住了:“可他们都是瞎子,怎么走路?”
    章望生让她小点儿声:“别这么说,他们眼睛看不到本来就是个难受的事儿,不能叫人瞎子。”
    南北小声嘀咕:“可他们就是瞎子呐,瞎子要怎么出门?”
    章望生也不晓得了,他看向说书队,年纪最大的那个得有六十了,剩下的也没年轻人,四五十岁左右。他们瞧不见东西,天晓得是怎么摸到月槐树来的,这一路,想必遇着了数不清的难处。
    说书队自己带着弦子,先说了一段革|命故事,人们都听熟了嚷嚷着换个新鲜的,好听的,领队的李豁子脸上露了笑,他们今天吃了顿饱饭,心里高兴,也下定决心要让大伙儿都高兴高兴。
    “花花,你想我了没有?”李豁子一开口,弦子也响了起来,一和一应,非常有节奏。
    大伙哄地笑了:“想了,想了!”
    队里另一个接着唱:“哎呦,挨千刀的老丁呀呦,你听我给你细讲,阳洼的葫芦背洼的瓜,想也没想咱们又能到一搭,风声声那个没响叶叶摆,梦也不梦今黑地你会来,盼星星呀盼月亮,总算盼的你今黑地就上我的炕!”
    大伙笑得更大声了,雪莲在最前头,听人叫好,又被后头妇女开了玩笑,羞得脸通红,不肯再听了,嘴里说着要家去,不晓得谁说了句:“雪莲这么急,八成是想狼孩了!”狼孩没来听书,他跟人上山打獾子呢。
    雪莲更臊,她一个刚成家的俊媳妇听这难为情,抬了脚从人肩头跨过去,撞到了章望生,章望生一下攥紧南北那两条小腿儿,怕她撅了。
    “哎呀,是望生?”雪莲脸还烫着,借着月亮光,瞅清楚章望生脖子上骑着个南北,便笑了,“你跟南北来听书啊?”
    章望生总是不大好意思跟她说话,可雪莲太热情了,一到他家来,就跟这个说那个说,特别爱讲。
    “雪莲姐,还没完你要走了吗?”他其实怪累的,一身的汗。
    南北正听得有味儿呢,她学过大鼓,跟着人拍子哼哼个不停,被雪莲给打了岔,心想,雪莲姐你不听就快走吧,别跟我三哥说话,我都听不清啦!
    但她知道嫂子喜欢雪莲姐,雪莲姐在章家是受欢迎的,所以,她不会说叫雪莲姐不高兴的话。
    可雪莲好像有许多话想跟章望生说,她也想认字,她一个字都不认识,都比不上南北哩。她到章家串门,很快就觉得章家人跟月槐树公社其他人不大一样,凤芝识字,章望潮更有文化,连章望生说话都那么好听,从不说骂人的话,没有口头语,这对她来说,太稀奇了,弄得她很想这样。
    “望生,你能把课本借我看看不?”雪莲当着凤芝的面不好开口,她都嫁人了,要认字做什么?
    章望生有些意外,他问雪莲要哪本,雪莲说哪本都成,两人正说着话,李大成拎着马灯过来赶人了。
    “哎,哎,哎,我说你们几个怎么回事,谁让你们唱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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