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场景实在是不好看。
此处是定国公府的一个暗房,平日里鲜少动用,如今却有一个人被吊在中央,他垂着头,衣衫处处是凝固的血渍,胸口起伏微弱,仿佛已经没了生息。
叶夫人镇定问:“就是他?”
“他叫齐三。”定国公说:“是昭王的旧部。”
叶夫人变了脸色:“昭王?!”
二人同时想起许多年前。
昭王是当今圣上的兄长,皇帝登基后帝位不稳,十六年前宫变那日,是昭王尤不死心反弹,定国公才留在宫中守卫。宫变之后,昭王旧部都被一网打尽,如今已经再也翻不出风浪。
谁知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听见昭王名字,被吊在那的齐三终于抬起了头来。
他相貌普通,放入人群中就很难找到,隐姓埋名这么多年,若非定国公府一直追查了十六年,令他片刻也不敢放松,这会儿早就淹没在人群里。
“看来我做对了……”他声音很轻,在寂静的暗室之中,轻的也让人难以察觉。
叶夫人忍不住问:“我的女儿呢?你把我女儿藏到哪里去了?”
“她死了。”齐三冷漠地说:“早就死了……十六年前就死了。”
“你胡说!”
齐三却不理会,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逃出后,就知道带着她跑不远,你们让人看守所有关口,检查每一个来往的人,若是带着小孩的,全都要被搜查一番。若是带着她,我不可能逃出去。”
叶夫人脸色煞白,紧紧抓着定国公的手,才没有倒下。
她强装着镇定:“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
“宫中传来消息,说是王爷败了,所有人都被绞首。我本来留在宫外接应,得到消息时,我就知道我活不下去。”齐三抬起眼,被乱发遮挡,目光死死地盯着定国公:“你为皇帝出入死,把他保护的好,可没人保护你们国公府,我没花多少力气就进了里面。”
“我知道带着她跑不远,我也没想带她跑,我把她丢到城外山上,怕你们找到,连与她身份有关的东西都藏了起来。”事已至此,他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如全部说出来,最后再给定国公府狠狠扎上一刀:“你们以为我跑的远远的,派人往外搜寻,肯定没有想过,其实我没有走。”
她的女儿丢失时,正是寒冬,大雪封山。
即便侥幸在野兽口中存活下来,她一个婴孩,也无法在冰天雪地之中存活下来。
国公府派人盘查每一个关口,搜查每一个带着婴儿的人,却没有一个人往山上搜过。谁也没想到,人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
叶夫人用力抓紧了手,她紧紧地咬着牙关,瞪大了眼睛看着齐三,仿若视线可以将人千刀万剐。忽然,她身子一软,直接昏了过去。
定国公面色大变,连忙把人抱起,大步走了出去。
“砰”地一声,大门重重关上。
齐三冷冷地笑了一声,牵动伤处,大声咳了起来。而后声音渐低,重归寂静。
他在心中想:到底还是妇人心肠狠毒。
那人有身孕在身,却还能想出这样狠毒的主意来。
连他把婴儿放下时都还有些不忍,定国公府为皇帝效力,府中每一个人都沾过他们的血,唯独那个刚出去的婴儿是无辜。但他还是放下了。
虽然狠毒,可是有用。
在定国公府放了一把诛心刀,时隔十六年还能扎得他们鲜血淋漓。
作者:快了快了
第60章
叶夫人直到夜里才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时, 定国公就守在她的身边, 叶夫人一动, 他立刻站起来把人扶起。
只是这半日里一睁眼一闭眼的工夫,叶夫人便整个人消沉了下来,前些日子因为找到线索而振作起来的精神一下子没了, 甚至比从前还要更加死气沉沉。定国公看在眼中,心疼不已, 可找不出安慰的话。
他端起旁边小碗, 碗壁温热, 舀起一勺汤药喂到叶夫人嘴边:“喝药。”
“有什么好喝的。”叶夫人侧过头,自暴自弃地说:“喝了这药, 难道还能让我们女儿活过来吗?”
定国公眼神一黯,也收了回去。
身为枕边人,他哪里不知道妻子这些年是如何度过,若不是还没找到女儿, 未彻底得知死讯, 说不定早在十六年前, 她就跟着女儿一块儿去了。
可找了十六年, 好不容易希望已经在眼前,却又得知这种事……还不如在十六年前, 就得知死讯, 给他们一个痛快。
“为什么呢?”叶夫人口中喃喃:“慧光大师不是说,我们这次已经能找到了吗?”
定国公不答。
叶夫人又道:“是我忘了,慧光大师起初就说过, 希望渺茫,是我不死心,是我非要找。慧光大师是得道高僧,不可能出错。”说不定后来只是大师看她可怜,出家人也说了谎。
“倒还不如没找到,让我一直找下去,找不到,说不定人就还活着。”叶夫人停顿片刻,忽而想到什么,眼中忽然又有了神采,她连忙问:“会不会是那个人说了谎,会不会是他骗了我们?”
定国公移开目光,不忍回答她。
他不能说,在叶夫人昏过去之后,自己又重新回了那个暗房。
他也想过是不是齐三说了谎,他穷尽手段,将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上去,到最后时,齐三已经半死不活,神志不清,十六年里颠沛流离的生活已经让他失去了从前的坚定隐忍,即使再严的嘴巴也抵挡不住酷刑。
可定国公也没听到自己想要的,只听到了更多细节。他听到这人说自己如何逃出京城,如何将孩子丢下,后来又如何隐姓埋名四处躲藏。说得再多,也只能证明,他的孩子已经死了。
他照着那人说的,去城中某颗老槐树下挖,当真找到了女儿戴过的长命锁和襁褓,在泥土里埋了太多年,几乎分辨不清当时的模样。
他还想,若是自己一开始就把叶夫人拦住该多好,不让她亲耳去听到这个噩耗,只告诉叶夫人,他们的孩子还流落在外,继续找下去,让她还有希望,总不会变成如今这样。
叶夫人眼中的希望彻底灭了。
她轻轻阖上眼,定国公只恨自己口舌笨拙,这会儿只能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放。
他小心翼翼问:“你要不要读书?叶姑娘的文章怎么样?你从前最喜欢的。”
“……”
“我让人去书肆问问,有没有出新的。”定国公说:“若是有,立刻给你买回来。”
“……”
“不如我读诗给你听?叶姑娘的那首诗,你不是很喜欢吗?”他手忙脚乱地想去找书。
叶夫人闭着眼,轻声道:“我想一个人静静。”
定国公张了张口,不说话了,仍旧担心地抓着她的手,静静地陪在一旁。
……
叶明蓁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
等她迷迷瞪瞪睁开眼睛时,外面天光大亮。她夜里没有睡好,反复做了许多梦,意识昏沉,等醒过来时,也是腰酸背痛,精神不济。
等她出了屋子一看,叶父叶母的脸色比她更差,眼底青黑,看上去像是一夜未眠。
“蓁儿醒了。”叶母慌慌张张地起身去厨房:“娘给你做了饭,这就给你盛过来。”
桌上已经摆上了饭食,比叶明蓁以往在叶家吃的任何一顿早饭都丰盛,丰盛之余又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叶父腿脚不便,坐在门口板凳上,沉默地削着竹片。叶明蓁出来时,他的动作才停了下来。
这样尴尬的气氛让叶明蓁有些不太适应,她抿了抿唇,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动作轻轻地在桌边坐了下来。
她有些后悔了。
与其这样,倒不如一开始就别提。她假装不知,也能心安理得的享受叶父叶母的宠爱。即便是提了,除了让她更清楚自己是如何到叶家的之外,也无法做更多。
叶母端着满满一碗粥出来,小心放到了她的面前。叶明蓁拿勺子舀了舀,里面还被打了一个鸡蛋。
“娘。”她轻声道:“你们呢?”
“我们……”叶母下意识地看向叶父。
叶父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他在叶明蓁对面坐下,叶母也跟着坐了下来,两人挨得很近。
“这事我来说吧。”他沉声说:“你是要听完再吃,还是吃完再听?”
叶明蓁收回了手。
叶父便知道了她的意思。
他回忆起来,却不知道该从何开口,好半天,才组织好言语,道:“你娘生……生产的时候,亏空了身体……”
他话中开头的事情,叶明蓁都已经听孙婆婆讲过。
叶父讲的是连孙婆婆也不知道的事。
他们的女儿死了,他们却不敢说。叶母怀孕之前,那些亲戚便屡次上门来,张口闭口便是要将他们的男孩过继过来,说是以后给他们养老送终,可他与叶母都不想要。叶母生了个女儿,那些人又不消停,重新上门来,又指责他不该为给叶母治病花大银子。他们不敢说,可也知道事情瞒不住。
女儿是他一个人埋的。叶母躺在床上起不来,外面还刚下过一场大雪,他也不敢让叶母拖着病体出门。两人抱着女儿哭过之后,他将女儿的尸体放在背篓里,假装要上山砍柴,偷偷上了山。也幸好是寒冬腊月,所有人都躲在家中避寒,无人出门,也无人发现他行踪。
女娃不能入祖坟,刚出生的孩子连族谱都没有上,他背着背篓漫无目的的走了很久。
他走的每一步都在悔恨,为何自己不能多注意些,为何明知道女儿的身体不好,却还是疏忽了她,他与叶母盼了那么久,好不容易盼来的孩子,却还是没了。等他停下时,衣衫被雪水浸湿,双脚被冻得僵硬,再也没有办法走出一步。然后他在那里埋了女儿。
就是那样的巧。
当他下山时,听到了一道很微弱的哭声。
小孩被一件成人外衣随意裹着,被随随便便的丢置在冰天雪地里,小孩的皮肤被冻到青白,嘴唇发紫,只能凭着求生本能发出哭嚎引人注意。那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女婴,既无御寒之物,也无自救之力,已经哭到气息微弱,再晚那么一会儿,说不定就要被冻死了。
漫地白雪将所有声息遮掩,山那么大,那是个十分偏僻的地方,冬日上山的人那么少,可偏偏就被叶父撞见了。
他刚没了一个女儿,老天爷又送了一个女婴到他的面前。
小孩的哭声那么弱,就像他的亲女儿刚出生时,因为先天不足,哭声如猫崽哼哼,仿佛一不留神就没了气。
叶父没有多想,脱下外衣把小孩抱起放进背篓里,一路狂奔回了家,他胸膛狂跳,在冰天雪地里跑出一身热汗。
他把小孩抱回了家,与叶母一起下定决心,要将她当做自己的女儿抚养长大。
然后……
孙婆子带来一个人,悄悄打听是否有刚出生的女婴。
叶父说完,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叶母默默低头垂泪,眼泪如落珠,她只能不停地用手背抹掉。
“那我的亲爹娘呢?”叶明蓁轻声问:“我的亲爹娘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