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声传进来,赵璟在鱼郦身边睡得酣沉,她从他身上爬过去,披上鹤氅,悄悄开门出去。
浣衣局在西六宫,偏僻迂回,宫道上还时有沈策卫巡夜,所幸鱼郦对禁宫很熟悉,又有功夫在身,一路躲躲闪闪,溜进了浣衣局。
院子里晾着大片的罗衫绣袍,散发着茉莉皂角的清香,一爿低矮的屋舍,黑漆漆的,只有其中一间亮着稀微的光。
鱼郦推门钻进去,里头有压低的哭泣声,见人闯进来吓坏了,正要高喊救命,被鱼郦捂住口鼻,“刘嬷嬷,是我。”
惊惶的老嬷嬷霎时停止挣扎,回头看去,脸色惨白:“姑娘,你怎么能来这里!”
鱼郦未与她多言,借着微弱的烛光往里走,窄短破旧的卧榻上躺着一个老妇人,头发蓬乱,脸色乌青,双眸紧闭着,呼出的气息弱似游丝,随时都能断了。
严寒隆冬,她只盖了薄薄的被片子,上面补丁歪歪扭扭。
几个老嬷嬷围榻站着,在低头抹眼泪。
鱼郦蹲在榻前,握住老妇人的手,轻唤:“狄姑姑。”
她是瑾穆的乳娘,随他从蜀地入京,从前在周宫,因为哺育过天子,人人都敬奉她,过着优渥体面的日子。
可是如今,她正躺在黑暗发臭的破败屋舍里,气息奄奄地等死。
狄姑姑似有所感应,眼睛睁开一道缝隙,艰难地说:“窈窈……”
鱼郦应下,心疼地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
狄姑姑气息虚弱:“官家多疑,殿下的生忌怎么能不烧纸……”
这话颠倒混乱,可这间屋子里的人都听得懂。
鱼郦狠咬住下唇,直至渗出黏腻的血腥。
狄姑姑的指尖微颤,哀声道:“我老了,实在不中用,也帮不上你,与其继续苟延残喘,不如替小主子做些事。”
鱼郦哽咽:“你该与我商量的。”
狄姑姑摇头:“你太难了,窈窈,姑姑心疼你,对你说了,你肯定不依。”
“那我怎么办?”鱼郦捧着她的手搁在自己额头上,泪如雨下:“连你都不要我了,我以后该怎么办?”
狄姑姑手指蜷起,用尽残余的力气去抚摸她,粗茧覆盖的指尖掠过她的额头,酥酥痒痒。
她冲鱼郦微笑,一如从前那个慈眉善目、丰腴体面的老妇人,带着深重的遗憾和解脱的轻松,流连地一一望过鱼郦和她的老姐妹,歪过头,永远地闭上了眼。
鱼郦捧着她的手迟迟不放,侧身贴向她的脸,轻喃:“瑾穆,你把我们一起带走吧……”
她从很早之前就知道,这宫闱就是一只幽腹深深的猛兽,吞噬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在这里,死个人就像把石头扔进深涧里,一点声响都没有。
她也不知是怎么从涣衣局里走出来的,那件鹤氅被她盖在狄姑姑的身上,夜阑寒风,夹杂着冰雹雪粒,打在薄薄的亵衣上,冷得透骨。
躲过一支巡夜的神策卫,紧绷的心刚略微松散,身后传来碾断枯枝的声音,断断续续,深深浅浅,从文德殿一直跟她到嘉肃门,鱼郦由他跟着,走到幽僻处,四下无人,摸向腰间,甩出蛇骨软剑,转身直刺向那个人。
他不避不让,正对着剑尖。
作者有话说:
那个……我把琴酒改成棋酒了【捂脸】
第11章
哪怕你想要我的命,我也能给你
天边彤云积布,长夜暗暗,挂在花枝上的宫灯像被风雪撕扯的孤鬼,投下凄凉惨淡的光影。
两人四目相对,谁都没有说话。
赵璟迈步上前,鱼郦慌忙收剑,斥骂:“你是疯了吗?”
赵璟仍旧无言,他解下狐裘给鱼郦披上,握住她的肩膀,道:“你若想见她们,可以召来东宫见,这样深夜跑出来,若是被神策卫抓到,那可怎么办?”
鱼郦心底积蓄着难以纾解的苦仇,一直堆积到嗓间,连喘息都是疼的。这种疼不致命,却经年累月地折磨人,直把人折磨得面目全非。
她不怕神策卫,真遇上了就杀,痛快地杀戮正好可以缓解疼。
可这样被赵璟抱着,满身戾气像被泡软了的刺,绵绵的弯曲蜷缩,她解狐裘的丝绦,说:“我不冷,你身上有伤,不能着凉。”
赵璟摁住她的手,“只有一件,当然是给你穿。”
有赵璟在侧,鱼郦再也不用躲躲闪闪,光明正大回东宫。这一路赵璟都没有再跟她说过话,两人躺下,他倾身给她掖被角,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继续睡觉。
好容易入睡,却又开始做梦。
她梦见狄姑姑给她梳头,梦见瑾穆教她习武,梦见胖乎乎的雍明腻歪歪跟她撒娇……梦见那日城破宫倾,瑾穆把一只檀木交给她,里头是全新的籍牒、路引,还有数顷良田的地契、宝钞。
瑾穆抬起手,像是想摸摸她的脸,可是手在她面颊前一寸停住,带着克制的温柔:“窈窈,走吧。”
她是两手空空走入这宫帷的,离开时亦是孑然一身。她抱着盒子穿梭在逃窜的人烟中,出了宣德门,长清县主的车驾近在眼前,就只差一步,从此海阔天空,远离纷扰。
可是她停住了。
长清县主下车朝她招手,满是担忧,周围尽是溃散的军队和颓丧的朝臣,一副大厦倾塌的末日之像,她隔人海朝长清县主深揖,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去。
她去崇政殿没有寻到瑾穆,稍作思忖,便去了东宫。
瑾穆正在给雍明摇秋千,国破之前那漫长的挣扎,使得瑾穆心力交瘁,他几乎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忙忙碌碌,冷落雍明许久,如今终于有空陪儿子。
他换上了宗彝章纹朝服,玄色袍服上绘着夜月星辰、腾龙云雾,赤雉环绕,头戴十二旒玉冕,是有威严的尊贵帝王。
他看见鱼郦回来,罕见地冲她发火,鱼郦默默承受责骂,哀求他:“我们一起走,带雍明一起走。”
瑾穆摇头。
他早就对鱼郦说过,他为王时战功赫赫,为帝却无尺寸之功,唯有死节殉社稷,任贼分裂其尸,勿伤百姓一人。(1)
而雍明虽然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但是储君,亦当有此志。
两人争执不下,伴随着震动天下的攻伐声,叛军涌入禁宫,短暂地流窜后,直冲向东宫。
鱼郦想拽着瑾穆杀出去,瑾穆不肯,把她推向东宫寝阁的密室里,最后关头,鱼郦使劲全部力气,把雍明也拽了进来。
那密室的墙上有一道裂隙,她听见外面喊打喊杀,紧接着安静下来,赵玮的声音如恶魔般飘散:“人都说真龙天子,有真气护体,我今日想看看天子之躯能扛得住多少刀剑?”
他身边的神策四卫手中各有一柄短刀,刀刃磨得纤薄,刺破皮肉,可让血慢慢流。
先是手筋脚筋,再是不足以致命的部位,最残忍的刑罚,赵玮犹觉不够过瘾,命人压来瑾穆的亲妹妹嫣栩公主,把剑抵到她的脖颈上,让她为自己奏乐。
磕磕绊绊的乐声飘进密室,鱼郦浑身都在颤抖,她紧抱着雍明,捂住他的口鼻,不让他发出一点声响。两人都在流泪,泪水无声滑落。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个时辰,终于曲尽,血亦流尽,流尽而亡。
鱼郦抱着雍明在密道中疾行,宫中尚有昭鸾台旧人,她嘱咐她们利用密道把雍明带出去,而她自己,则回到了东宫。
这是恶魔惩凶的地狱,做完孽,一哄而散,再乏人问津。
鱼郦捧起瑾穆的脸,他阖目沉睡,那般安详宁谧,只有眉间一点点紧蹙的纹络,昭示着他死前承受的巨大痛苦。
她藏在东宫半月,直到赵璟抵京,派人来东宫给瑾穆收尸。
鱼郦从密道跑出去,一直跑,昏迷在紫宸殿。
她不知道这其间,狄姑姑为了迷惑视听找了一个和雍明一般大小的少年尸体,精心装扮,用尽办法让他恰到好处的腐烂,遮盖住面容,再然后,她们扮作贪生怕死的奴仆,把尸体献出来。
鱼郦奉命去认尸,看到尸体的瞬间她什么都明白了,她们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默契地做一件事,将真相掩埋。
至此,全部归位,而她,只剩下最后一件事要做。
鱼郦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身侧空空,想来赵璟上朝去了。
她躺在床上出神,听见门吱呦被推开,以为是赵璟派来照顾她的宫女,绣帏被挽起,却是赵璟自己,他衣冠清整,端着热气腾腾的早膳。
“醒了就起来,陪我一起用早膳。”
鱼郦乖乖起身,麻溜地梳洗,不时歪头偷觑赵璟,见他不慌不忙地敛袖亲自摆放碗碟,越看越怪异。
她在东宫住了这么些日子,发现赵璟不是一般的勤勉,就算被乾佑帝打得皮开肉绽,第二天照样爬起来上朝。
而今日,算算并不是休沐的日子,而这个时辰,照理应在听政。
赵璟摆好膳食,往金蟾炉里撒了一把香丸,揶揄:“看什么?我脸上开花了不成?”
鱼郦坐在膳桌前,并膝托腮:“你不上朝?”
赵璟没甚所谓:“反正朝会总是有,政务也没有处理完的一天,我今日突然想偷偷懒。”
他给鱼郦舀汤,给她配她喜欢的小菜,颇为得心应手。
从前两人好时,鱼郦就是被照顾的那一个,她自小娇弱,遇事爱哭,赵璟总是小心翼翼捧着她,生怕她受一点委屈。
这么平静安宁的日子,给人一种回到从前的错觉。
鱼郦捧起羹汤啜饮,熬得浓白的鲫鱼汤,香醇入味,肉质滑嫩。
她边喝汤,边想昨晚的事。看上去赵璟好像没想和她计较,他这个人就这样,气性大得很,当时脸色不好看,但过后不会揪着一件事来反复为难她。
如果他要盘问,昨晚就问了,到如今还像没事人似的,是打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赵璟为她布了半碟子胡萝卜鲊,惹来鱼郦百般嫌弃:“这什么玩意,我才不吃。”
“御医说你脾胃皆虚,是饮食不善之故。从今日起我看着你吃饭。”赵璟夹起一颗胡萝卜鲊,送到她嘴边,鱼郦圆目瞪他,他厉色相逼,鱼郦泄了气,任命地吞进去。
“乖。”赵璟道。
东宫膳食.精细,除了这盘子蒿子味的萝卜,还有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叶,赵璟雨露均沾,每道夹给鱼郦一些,“你要过和京中其他贵女一样的日子,精致食饮,保养身体,修身养性,好好备婚。”
备婚?鱼郦愕然,赵璟却笑了:“难道你想一辈子这么无名无份地跟着我?”
看他这胸有成竹的模样,想来是说服乾佑帝了。
赵璟没有半点邀功的心思,只是按部就班:“监天司会去萧府请你的生辰八字,为我们测算吉时;礼部正在筹编太子大婚的章程;尚衣局会为你裁制褕翟和鞠衣,定制凤冠;而你,要好好学规矩。”
听他絮絮叨叨,有那么一瞬间,鱼郦觉得这样的日子也挺好。她有幸与赵璟相识于微时,得他念念不忘,力排众议迎娶她进东宫,储妃之位,世人倾羡,自此夫妻意笃,举案齐眉,坐拥天下,共享尊荣。
这是赵璟想让她过的人生,是祖母想让她过的人生,甚至也是瑾穆想让她过的人生,得人庇护,安稳顺遂。
这是所有女孩梦寐以求的,是赵璟苦心为她勾勒的后半生。
他什么都不追问,什么都不计较,只把他能给的东西全都摆出来,让鱼郦自己选。
就如他所言,往事已逝,人都要往前看。
可惜,鱼郦不能让他如愿。
她含笑一一应下,问了赵璟几个无伤大雅的问题,道:“我想从相国寺请几位高僧入宫,我想做一场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