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往往容易死得快。现在他撞破了这对天家姐弟之间的私情,怕是很快就要命不久矣了,只希望皇帝能看在孝德皇后的面子上,饶过他无辜的爹娘,但俭娘还没嫁过来,就跟着他受了这无妄之灾……
赵珂俨然已经想到了自己的后事该如何操办,满脸即将赴死的悲壮。李少俭被他吓住,一叠声地唤他:“三郎,三郎,你怎么了三郎?”
未婚妻的叫声突然唤醒了赵珂,他一手拉住李少俭的手,满脸大义凛然地道:“俭娘,怕是要大难临头了!”
李少俭既惊又怕,茫然道:“你在外面惹下了什么大祸不成?你到底是皇上的亲表兄,我求爹去给你求情,你别吓我!”
赵珂一愣,原本涌到喉咙口的话戛然而止,他小心试探:“你没看见?”
李少俭一脸不知所云:“看见……看见什么?”
赵珂怔住,他飞快地回忆起刚才自己亲眼看到的景象,突然意识到,看到那一幕的怕是只有自己,少俭根本一无所知!
对了,就是这样!
赵珂恍然大悟,果然,以皇上和永乐郡主的谨慎,怎么可能在人来人往的酒楼中公然十指相扣?事实上,郡主一直站在皇上身后半步,又有宽大的袖摆遮掩,层层护卫挡在前面,众人本来不该看见的。
只是赵珂倒霉,站的角度格外刁钻,眼睛又四下乱飘,才一眼瞟见皇上和郡主在暗地里十指相扣的画面。
理论上来说,本来是不该有人看见的!比如他身边的俭娘,就什么也没看到。
如此一想,赵珂顿时捶胸顿足,悔不当初。
他暗自后悔自己动作太快沉不住气,要是当时自己看见了就像没看见一样从容镇定,岂不逃过一劫?
赵珂忍不住恨恨捶了自己一下:“你怎么就沉不住气呢?”
李少俭被他弄得懵了,她从前和赵珂悄悄会面,永乐郡主还命自己的侍女留下来送她回去,因此李少俭一直觉得永乐郡主是个好人,十分温柔体贴。她眼看着赵珂这幅神神叨叨的模样,跺了跺脚:“出了什么事你倒是说呀,大不了我陪你去皇上和郡主面前磕头请罪,你别不吭声!”
赵珂一激灵,猛地反应过来!
现在他自己已经暴露了,可千万别把俭娘牵连进去!
他一把抓住李少俭,沉声道:“你说得对,我这就过去磕头请罪!”
别的不说,至少要向皇上讲明,俭娘是什么都没看见的。
他深吸一口气,怀揣着风萧萧兮易水寒,赵珂一去不复返的悲壮,叮嘱李少俭:“我去请罪,你待在这里别出门,外面刚才有人闹事,说不定还乱。”
赵珂悲壮万分地一开门,和门口手抬到一半正要叩门的喻和公公面面相觑。
“请吧。”喻和露出一个和气的微笑,“皇上正命奴才传赵大人过去呢。”
赵珂关上房门不过短短一盏茶,外面已经换了一番景象。
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鸾仪卫、禁卫军将整座德胜楼三楼团团守住,整座楼上下寂静无声。赵珂怀疑已经清了场,那些闹事的纨绔子弟不知被弄到哪里去了,连平江侯世子凌空飞舞时飞溅的鼻血都被擦干净了。
短短几步路,赵珂走得像是黄泉路。
玄字间里,巨大的红木雕花圆桌旁,少年皇帝居于主位,闲闲握着一只玄釉瓷盏,银朱袍服玉冠束发,单手托腮望向窗边,浑然天成一幅闲雅风流意态。
赵珂方才探知天家姐弟间的不伦之情,一眼看出皇帝此刻看的并不是窗外繁华盛景,而是正立在窗边负手下望的永乐郡主桓明湘。
他腿一软,很不争气地跪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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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杜大人算是倒了大霉。
每个京城欢庆的节日,都是杜大人精神紧绷的时刻。因为每逢佳节,京兆尹总会接到无数报案:丢孩子的、丢钱财的、发生纠纷的、聚众斗殴的……种种琐事不一而足,能把整个京兆府上下忙得跑断腿。
不过杜大人最怕的还是斗殴,尤其是佳节总有些纨绔子弟爱拥美饮酒,然后因为一些奇怪的原因发生冲突,然后打起来。
京兆府一般只能捏着鼻子居中调和,然后请各家府上前来领人。
今夜杜大人又亲自坐镇京兆府,只等熬过千秋节最后一夜,就可以回家歇上两天了。
他一把年纪,还要整天为琐事操劳,真是太悲惨了!
杜大人在心里顾影自怜,突然只听堂外一阵纷乱,竟然是京兆少尹吴纯发足狂奔而来,匆匆忙忙撞进堂中:“不好了!德胜楼出事了,有斗殴……”
杜大人惊愕不悦抬首,截断了吴纯的话:“怎可如此失态,斗殴而已,是哪家高门子弟?”
京兆尹位列正三品,杜大人年迈谨慎,不愿轻易得罪人,故而日夜担心京城治安,却不代表他真的怕事。
吴纯也是文官出身,最重仪态,今日却形容慌乱。杜大人定海神针一般字正腔圆的话语并不能使他镇定下来,反而愈发慌乱。
“是平江侯世子……”
“平江侯而已。”杜大人轻蔑一笑。
一个没有实际职务的普通勋贵罢了,他京兆尹可是实权正三品大员。
“……和皇上!”吴纯终于说完了后半句话。
“……”
片刻的死寂之后,杜大人颤声:“你说什么?!”
好在事情终究没有发展到最坏的局面,杜大人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到德胜楼去请罪,等他赶到德胜楼,才发现这个‘斗殴’实际上言过其实。
准确一点说,是平江侯世子一方出言挑衅,然后被鸾仪卫按在地上一顿毒打。
纨绔子弟跋扈成性非杜大人一人之过,皇帝宽宏大量,并未因此问责杜大人,只令鸾仪卫将几个脸肿的看不清本来面目的人提溜出来,交给京兆尹。
这几个属于镶边的纨绔子弟,在单方面挑衅中没来得及出言不逊,只在一边凑数跟着摇旗呐喊,交给京兆尹小惩大诫也就罢了,平江侯世子也在其中。
——他当然不算是镶边,事实上要是问罪,作为挑起事端的罪魁祸首,平江侯世子应该按‘首恶’处理。
但桓悦不得不包庇他,因为平江侯世子的亲舅舅,正是被桓悦调回朝中的新任天官王宣。
咆哮御前,辱骂皇帝,算是大不敬的罪过。而‘大不敬’在大晋律法中,是十恶之一——就是‘十恶不赦’的那个十恶。
和‘大不敬’并列十恶的其他罪名,包括谋反、谋叛、谋大逆,条条都是九族跟着掉脑袋的重罪。桓悦处置平江侯世子,肯定要牵连到王宣。
王宣是被桓悦突然提进京中接任吏部尚书一职的,不知有多少人眼红妒忌,想把王宣从尚书位上推下去,桓悦必须要保住他。
为了保护王宣,桓悦必须尽可能淡化平江侯世子的罪责,把怒气全部发泄到其他几个出言不逊的家伙身上。
当然,那几个人犯了大罪,自然也不能去京兆尹,而是得进刑部大牢。桓悦虽然不至于真因此让他们九族掉脑袋,但重责是免不了的,家中父兄也要因为教子不力受牵连。
杜大人没工夫同情他们,火速提走了几个归京兆尹的犯人,擦着汗退下了。
杜大人前脚刚出门,桓悦就新奇地看向余悸未消的赵珂:“你在抖什么,坐,朕难道还能把你处置了?”
赵珂更害怕了。
“你吓他做什么?”明湘从屏风后走来,面容素白清丽,“吓坏了他,你怎么跟你舅舅舅母交代?”
她目光转向赵珂:“你也是,看都看到了,还怕什么?”
赵珂苦着脸:“就是因为看到了才害怕。”
明湘失笑。
赵珂颤巍巍地看看桓悦,又看看明湘:“我现在说我什么都没看到,皇上能看在姑姑的面上饶了我吗?”
“晚了。”桓悦微笑道。
他探手一把捞住明湘的腰,把她抱过来:“看都看到了,就学学守口如瓶吧。”
作者有话说:
桓悦:开心,想分享,但是不行!
赵珂:送上门来。
第95章
赵珂:痛苦!
千秋节后, 朝臣们的三日假期结束了,再度迎来了三日一次的朝会。
有朝臣消息灵通,或是家中有当时在德胜楼饮酒的子弟, 早在昨晚便听说德胜楼被禁卫军与鸾仪卫围住了, 猜出皇帝昨晚出宫游玩。免不了便要例行公事写了折子,准备规劝皇帝。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身为大晋君主, 怎么能冒着莫大的风险驾幸鱼龙混杂的宫外酒楼呢?
然而还没等他们出列禀奏,刑部尚书章其言一个箭步抢先出列,先陈述了昨晚数位勋贵子弟大不敬皇帝一事,而后恳请皇帝依法处置。
满朝皆惊,那几位勋贵子弟的父兄更是有如晴天霹雳——桓悦说话一向不打折扣,命人把那几个勋贵子弟投入刑部大牢, 那就是当真连带着随从奴仆全部投入牢中, 连个回去报信的都不留。因此他们的父母甚至还不知道儿子犯下了大错, 已经关在牢里了。
大不敬!
那是什么罪名!
一旦坐实了大不敬,不必担忧那个该死的不孝子, 直接洗干净全家老小的脖子等待上路吧!
于是惹祸的纨绔父兄们纷纷骇然失色出列跪地请罪;其余勋贵们连忙出列求情;文臣们虽然惊讶但打压勋贵已经成了本能,于是一个个穷追不舍趁机痛打落水狗;还有个什么话都敢说的邓诲表示这也有皇上轻履险地的缘故,处置纨绔子弟事不宜迟, 但皇上您出宫也是劳民伤财大大不该。
一众勋贵队列里, 平江侯悄悄白了脸色。
这几个不都是他儿子的狐朋狗友吗?他儿子昨晚也没有归家,和这群纨绔鬼混去了,如今却没在刑部列出的名单里听到他儿子的名字。
那他儿子哪里去了?
另一个悄悄变了脸色的是成国公, 德胜楼这处产业, 是他为了结好平江侯送与他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送的是平江侯,其实是为了借此拉进关系,交好平江侯那位春风得意的大舅子天官王宣。
事发地点是德胜楼,会不会把他送产业结交平江侯的事情翻出来?
顶级勋贵拉拢天子近臣,这事能做不能说,要做也得捂得严严实实,要是被翻出来,他就完了。
朝臣们七嘴八舌,顿时把严肃的御门变成了市井中的菜场。
桓悦蹙眉,喻和立刻上前一步,高声道:“噤声!”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朝臣们齐齐低头:“臣失态。”
桓悦冷冷道:“新建侯、普安伯、宁阳伯、威化伯,教子不严,御前无状,其情难谅,其罪难恕!”
四个被儿子牵连的倒霉勋贵立刻扑通扑通齐齐跪下,叩首称罪。
眼看皇帝神色不豫,勋贵之首定国公在心里叹了口气,无奈地站出来求情:“皇上,新建侯世子等人虽然无状,但不知者不罪,谅他们也没有胆子冒犯圣驾,只因有眼无珠、行为跋扈,才不慎冲撞了皇上,皇上圣德昭彰,若能给他们一分宽宥,必能使他们知错则改。”
定国公也没办法,他是勋贵之首,往日里享受各府的支持,如今也得站出来替他们说话。总不能真叫皇帝以大不敬治罪,直接把四个勋贵全处置了。
还没等桓悦说话,从来不怕得罪人的左都御史邓大人再度登场。他方才对着皇帝,说皇帝自己出宫往鱼龙混杂的地方跑,被冲撞了你也有责任,转过头来对着定国公,顿时张嘴就是: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勋贵跋扈自立国则久也,唐代太宗曾对尉迟敬德说‘朕观汉史,尝怪高祖时功臣少全者。今视卿所为,乃知韩、彭夷戮,非高祖过。’新建侯世子等人,可有尉迟敬德的功劳吗?尉迟敬德尚且不曾对君主无礼,新建侯世子等人又是哪里来的底气?”
这话说得可太诛心了,定国公脸色当场就变了。然而邓诲是个孤臣,满朝人给他得罪的差不多了,哪里会害怕定国公的脸色,仍然接着道:“国之大事,惟赏与罚,臣恳请皇上依照律令处置。”
勋贵们脸色难看,文臣们正好趁机狂追猛打,当即就有许多文臣站出来附和,口口声声历数勋贵们的罪名,简直是要将勋贵钉死在耻辱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