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老资历深,难免脾气大些,不将我放在眼里也是情理之中。”如瑾径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笑看着吕管事,“不怪您不拿我当回事,我原也不过是个闺阁女流,眼界浅,没见过世面,所知所闻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譬如谁家儿子强抢人家闺女,闹出人命这样的小小谈资。”
吕管事脸色微变,“三姑娘的话,老奴听不懂。”
“听不懂无妨,您老认字吧,看得懂就行。”如瑾从怀中掏出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抖开来,放到桌上,“苦主写的状子,画的手印,您看看上头被告人的名字是不是吕平,您的儿子?”
吕管事一把将纸抢在手中,三眼两眼看完,不禁恼怒,“这是哪里来的?三姑娘手里怎么会有这等腌臜东西!”
如瑾道:“腌臜么?我看这状子干干净净,出自有名状师之手,文理十分通达,倒是状告的事情十分腌臜。”
“这纯属刁民恶意欺诈,我家孩儿绝对没有做过这种事。”
“吕管事不必跟我解释,做没做过,状子递到官府衙门自有人会查清,您给了苦主银子以为能压住事,可人家是不要银子的,只为讨个公道。”
吕管事脸显怒意,“这伙刁民人在哪里?”
“在哪里就不用您老操心了,只要状子送过衙门,大堂相见,苦主自会出来跟您对质。”
“荒唐。他们明明就是想多讹钱财,污蔑我家,等于是给侯爷抹黑,三姑娘难道要帮外人构陷自家侯府么?”
如瑾摇头:“吕管事,人在做,天在看,即便我不知道此事,难道您老以为凭几个破银子就能抵过人命,从此高枕无忧?”
吕管事几下撕了状纸,气愤道:“三姑娘为了挟制老奴,竟然翻出陈年旧账来,连侯府脸面都不顾了,这事要是在官府闹起来,就算是当堂判了我儿无罪,谣言传出去也对侯爷不利,三姑娘就不怕侯爷大发雷霆?”
“笑话,侯府的脸面可是靠花钱压事维持的么,您儿子有没有罪,您心知肚明。”
如瑾注视他,缓声道,“您老不糊涂,还知道侯爷会大发雷霆。不妨提醒您老一句,如今可是在京城,状子一旦递到京兆府,可没有佟太守帮您压着。满京城官吏公卿会因此对蓝家作何想法,您老自己想去。若是父亲发怒,不知您老这管事还当不当的牢靠。”
吕管事脸色变了几变,继而连连冷笑:“三姑娘拿这个要挟我?影响了侯爷脸面,姑娘就能不伤皮毛?三姑娘不怕损了亲父前程,老奴也不怕玉石俱焚,到时一并将姑娘所作所为说给侯爷听听。”
“不怕说给管事听,我还巴不得父亲前程有损,老老实实回青州待着去。”如瑾笑笑,“不过您老是多虑了,仆役犯下的丑事影响不到蓝家前程,顶多是给父亲脸上抹点黑,激怒他回来惩办您老。”
吕管事恼火:“我……我现在就把姑娘作为告诉侯爷去!”
“请便。您只管告,我可不承认。”
吕管事气结,站在那里喘粗气,一把花白胡子乱颤着。
碧桃就道:“您老硬顶着有什么用,惹了姑娘事情闹出来,您老几十年的老脸可就没了。侯爷向来重视脸面,何况又是在京城天子脚下,一发火当场打死您儿子也说不定,您一家子别指望再在府里享福。”
如瑾止住碧桃,朝吕管事温言道:“您老何须如此生气,只要日后听从我的吩咐,我自不会与您为难,一如既往尊重您。”
吕管事杵在那里,神色不断变幻,如瑾笑道:“您老不必急着答复我,回去好好想一想。”然后就不再理他,带了碧桃出去。贺姨娘和几个小丫鬟正在外间等着,中间隔了次间,她们只听得里头吕管事发火,具体什么也听不清,贺姨娘一见如瑾出来就担心的问:“姑娘和吕管事怎么了?他是积年的老人,姑娘轻易别跟他硬碰硬。”
“已经碰了。”如瑾笑笑,朝西间那边扬脸,“小彭氏还在里头?”
贺姨娘想劝几句,听见小彭氏就将要劝的话放下,先说起这个,“药好了,伺候侯爷吃药呢。”往日她都能凭着身份将小彭氏打发走,但无奈昨夜不小心惹了蓝泽,蓝泽不想见她,于是小彭氏又趁机占了先。
如瑾看她脸色也猜出几分,便道,“姨娘不必忧心,且忍耐几日。我先走了,若是父亲问起,就说我来看望过了。”
贺姨娘没明白“忍耐几日”是什么意思,随口答应着,送了如瑾出去。回来之后蓝泽那边还是不愿意见她,外院她又不好多停留,看着小彭氏的笑脸也觉刺眼,便带了人也回了内院。
……
一连两日,蓝府都处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之中。
明明曾经父女翻脸动了刀子,明明朝上有了那样的恩赏,然而这两日,外院内宅都是按部就班的过着日子,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似的。唯有蓝泽病床上偶尔的咆哮和老太太一直没停的絮叨,算是宅子里比较突出的响动,其余的,都是风平浪静。
内宅里,仆婢们经了观刑一事之后,虽是心中各有思量,且有不少人等着看如瑾母女的笑话,但在蓝泽未作处置的当口,谁也不敢造次行事,只怕又被如瑾当成了儆猴的鸡。而外院里,原本因了赐宅旨意而喜气洋洋的众仆役,也被吕管事弄得有点蒙,不知这位向来有分寸的老管事闹的是哪一出。御赐宅院的大喜事,吕管事偏偏自作主张跑去外头请了算命的看卦,说是最近蓝府不宜搬迁,需得过上至少一个月的才能筹谋,一下子把搬家日期拖了许久出去。
蓝泽自然是不高兴,听到消息就从病床上坐起来指着吕管事骂了一通,奈何吕管事咬死了这事就是不松口,一时老太太还知道了,也帮着吕管事教训蓝泽要信奉神明,无奈蓝泽只得暂缓乔迁,于是内外院子收拾箱笼的事情就暂时搁置,谁也不再提起。
消息传到如瑾耳中时,如瑾正坐在桌前挽袖持着细毫笔,替秦氏描小儿衣衫的花样子,听蔻儿学说外头的事,只是笑了笑,挥手让蔻儿退出去了。
碧桃伺候在一旁,咧着嘴惊叹:“姑娘真把老家伙挟制住了!这下看他还敢不敢跟咱们摆老管家的款,连姑娘都不放在眼里。”想了想,又道,“说起来,我还没来得及问姑娘,告吕平的那家人姑娘怎么安置的,奴婢一点都不知道呢,是孙妈妈安排的么?”
如瑾扑哧一声笑了:“哪有什么安排,那家人早被吕管事赶出青州了,现下在哪我怎么知道,连状纸都是我自己改了笔迹乱写的。”
“啊?”碧桃目瞪口呆,“姑娘您原来是……是彻头彻尾骗吕管事啊?”
“也不算骗啊,吕平害人家姑娘上吊确有其事,不还是你告诉我的。”
“那是小三子在外头留意出来的。”碧桃怔了半晌才算回过味来,回想当日在外院跟吕管事对峙的情景,只觉匪夷所思,“姑娘真是……吕管事这算吃了大亏了!没根没影的事情,竟让他不得不跟姑娘低头,姑娘赚大发了呢,按照做买卖的话说,这就是一本万利。”
如瑾细细描一笔广玉兰花蕊,笑着摇头:“就你怪话多。什么一本万利,恐怕也只是诓骗他一时,吕管事又不是愚蠢到极点的,难免有回神的时候。”
碧桃咂舌:“到那时他还不得气得吐血。只是……只是若是他反应过来,再不听姑娘的吩咐了该怎么办呢?”
“先顾着眼下再说,主要是不能让他派人去晋王府收拾,那里咱们绝对不能沾。”
“为什么?皇上赏宅子不是荣耀吗?奴婢一直不懂姑娘是怎么想的。”
如瑾摇头道:“福兮祸之所伏,天家赐的荣耀哪是那么容易就能享受的。我日常教你们认字,也讲些故事给你们听,你难道不记得其中有许多乐极生悲之事么?”
“可是……可是眼下咱们家刚有点光鲜事,也不算‘乐极’呀,”碧桃还是不大理解,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嘟囔道,“不说别的,就说现在咱们住的院子,哪有侯爵家住这种地方的呢,比咱们青州时下人住的院子还不如,姑娘,难道这也算‘乐极’吗?再说您教给奴婢们说,得意忘形就会乐极生悲,如今咱们家哪有谁得意忘形。”
如瑾停了笔,轻轻吹了吹纸上未干的墨迹,广玉兰饱满的瓣蕊只描了一半,已有霓裳盈泽之态,隐隐似有馨香透纸而出,端婉沉静恰似如瑾被烛光映照的脸颊。“碧桃,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所谓乐极生悲,若能乐极之后才有悲怆袭来,那也罢了,好歹总有乐过的时候,尚不算亏本,就怕是刚乐了几天已有祸事,那才是有苦没处诉。”
“……难道我们眼前就有祸事么?”碧桃长大眼睛。
“那倒也未必,只是防患于未然,总不能眼看着祸事来了才手忙脚乱想办法,恐怕什么都来不及。最好就是从一开始就不沾染险事,一直平安过下去。”
烛台焰火啪的一声响,碧桃拿了银签子去挑灯芯,又问:“可姑娘也说过富贵险中求的故事呀,若是一直不沾染险事,哪来的侯门富贵呢?侯爷怕就是这么想的吧。”
“所以说他糊涂。”如瑾反问碧桃,“就家里这些事来说,你觉得他有险中求富贵的本事么?满天下期盼富贵的人有多少,真正得了富贵的又有几个,若无本事而强行求取,只是徒惹笑柄,还会身陷泥潭,不若好好的守着家业过日子,不要生那些非分之想。”
碧桃顺着如瑾的话回想蓝泽这些日子所作所为,似乎真的没一件是有谱的,好容易立个功让人高看一眼,上京谢恩还遭了血光之灾,至于内宅种种,那就更不用提了。想了半天,最终碧桃也只得承认:“侯爷似乎不是能将事情办好的人……考虑事情不周全,还认死理易冲动,耳根子也软。”
如瑾嗤笑:“那是自然,别看东府蓝泯心思不正,但伶俐处比他还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