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六娘抿嘴:“姑母看起来不过三十许人,哪里上了年纪。”
“你也学会哄人了。”皇后呵呵的笑。
如瑾在一旁赔笑听着,说话间,一身浅绛色衣裙的年轻女子昂首走进来,身后带着一个低眉顺眼谨小慎微的丫鬟。那丫鬟穿着普通的宫女服侍,半新不旧,洗得有些脱色,相貌也是中下,又一副缩头缩脑的胆怯样子,越发衬托出主子的容光焕发。
如瑾的目光扫过那个丫鬟,落定在萧充衣身上。
明眸皓齿,盼顾有情,她依然是记忆里神采飞扬的模样,即便出身低贱,即便位份不高,可也没有低人一等的怯懦,反而毫不掩饰自身光华,和高位嫔妃们站在一起时,看起来更高贵的那个反是她。
看着她,如瑾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熟悉于她与自己相似的五官,陌生的,是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无所顾忌。她走路轻快,像是踩着舞步鼓点,一团轻云似的飘进了内殿,眼角眉梢全是含笑的神采,衣衫簇新,满头珠翠,仿佛把未曾敛尽的秋光全都穿戴在了身上。
而记忆中,萧绫不是这样的。前世的萧绫衣饰素淡,很少花团锦簇的打扮。听说她死去的时候是满身珠玉的,可是如瑾并没有见过,也就不知当时的她是什么模样。
是像现在这样吗,就连绣鞋上都缀了樱桃大小的明珠。
如瑾的视线随着萧充衣而动,萧充衣却没有注意,进门后直朝皇后的凤椅走去,其余人一概无视。
“给娘娘请安。”她朝皇后盈盈拜下,腰肢柔软,像是被风吹弯的细柳。
皇后笑着叫她起来,随口问道:“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是娘娘让嫔妾这时候过来的啊。”萧充衣站直了看向皇后,“您让人给嫔妾送了帕子,吩咐一个时辰内绣好交上来,嫔妾正是按娘娘的吩咐。”
皇后轻轻咳了一声,略有尴尬,作势想了一想,道:“哦,是有这么回事,本宫倒是忘了。”
如瑾暗叹,萧绫就是这样的性子,与人说话不留余地。若是真的不通人情世故也就罢了,偏偏她都懂,只是不愿意虚与委蛇,甚至享受揭破人笑面的乐趣。
张六娘站在一旁看了萧绫一会,适时开口岔了话题,给姑母解围,“这位便是潋华宫新进的萧充衣么?头一次见,却面熟得很。”
皇后笑道:“这也不怪你看着面熟,本宫当初乍见,也有些意外。”
萧充衣这才转过脸来看向张六娘,以及旁边的如瑾,“二位是七王爷的内眷吧?中秋宫宴上有幸得见,我还隐约记得一些。”她深深看了一眼如瑾,然后对张六娘说:“王妃是觉得我与侧妃长得像?这话今天说可以,若是宫宴之时说,可就唐突侧妃了。”
那时她还是一介舞女,若是谁说王府侧妃长得像舞女,和指着鼻子骂人也差不多了。
张六娘笑容微僵,赧然道:“充衣那日也在么,我没太注意。”
“王妃自然不会注意一个舞姬,这是人之常情。”
萧充衣毫不避讳出身的直白让张六娘感到意外,大约是怕又招出她什么尴尬话来,遂住了嘴。萧充衣也不理她,转目向如瑾道:“我前几年没长开的时候,跟侧妃更像一些,兴许再过一两年咱们就能难分彼此。不过侧妃比我瘦,该多吃些东西。”
这话……真不是初次见面的人该说的。
不过如瑾知道她的性子口舌,也不在意,客气点了点头:“充衣说得没错。”
萧充衣算是跟两人打完了招呼,就回头让丫鬟捧出绣帕交给皇后:“您要嫔妾绣朵并蒂莲,嫔妾照着样子绣成了。”
浅杏色的细绢帕子铺开在紫檀矮桌上,一枝并蒂,碧青圆荷托着两朵玉色芙蓉,一朵盛放,一朵半开,皆是亭亭袅袅,几可乱真。皇后细细看了半晌,点头赞道:“好精巧针法。”
萧充衣也不客气,“是娘娘催得时间紧,要是工夫长,容嫔妾一针一针仔细绣来,那才是精巧。”
她的言辞无忌和不知讨好示弱的态度,让皇后身边的宫女们微露不悦,不过皇后本人倒是没与其计较,让秋葵去内室捧了一个匣子出来,打开,拿出里头几幅绣品。“这是本宫闲时绣来打发时间的,和你的一比,倒是不如你的针法灵巧。”然后一件一件和萧充衣讨论起绣活来。
如瑾因为开铺子的缘故,对绣工关注了许多,拿眼一扫,看见皇后的绣品也是难得的精致针法,而且布料用线都是上品,色彩华贵,气韵雍容,符合皇家气度。而萧充衣的帕子胜在柔媚,与之不是一个路数,可谓春兰秋菊各摄胜场,其实没有高下之分。
皇后和萧充衣谈论绣技,张六娘偶尔跟着说上两句,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如瑾觉得颇为无聊。暗自琢磨皇后打的是什么主意,为何让两人见了面,却又没有下文了呢?
忽然外头一声悠长的高喊:“皇上驾到——”
如瑾心头微紧,装作不经意看向皇后,看到她眼中闪过精芒——是她的安排,还是巧合?
殿中开着窗子透气,如瑾作势起身迎驾时,朝上风口挪了挪,并随手将腰间荷包的锁口拽开了一些。立刻,一股又浓又俗的香料气飞快扩散。
龙袍金靴的皇帝负手进殿,皇后领着众人参拜相迎。“免礼。”皇帝径直朝主位上走,落座后吸了吸鼻子。“什么味道?”
皇后几个自然也闻到了香气,萧充衣早已用帕子遮了口鼻。见皇帝发问,未等皇后回答,如瑾率先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结结巴巴的回禀:“皇上恕罪,是、是妾身用的熏香,还有香、香包。”
一面说一面将腰间的荷包摘下来往袖子里藏,却一不小心恰好弄开了细绳扣带,哗的一下,里头零零碎碎的香料渣子全都散在了锦毯上,这一下,殿中香气更重了,连皇后都忍不住抬了抬帕子。近处侍立的宫女不曾留神,登时被呛得连打了两个喷嚏,御前失仪,一时白了脸,跪下来拼命磕头。
如瑾就手忙脚乱的往荷包里装香料,还急赤白脸的呵斥随侍的吉祥一起装,两人伏在地上忙乱,越是着急越装不好,十分狼狈。
皇帝手里转着两个暖玉球,高坐椅上,居高临下瞅着,目光停在如瑾低伏的头上,只能看见一丛绿云似的乌亮青丝。他没说什么,也不见喜怒,就是像看一个桌椅物件一样看着。
他看着如瑾,皇后也一直温和注视着他。
须臾,皇后含笑转了脸,目光扫过萧充衣,落定在如瑾身上。“你慌什么,皇上又没有责怪之意,快些起来吧,让下头人收拾去。”
张六娘缓步走过去扶了如瑾起来,笑说:“妹妹别急。”
如瑾低着头,站起来福了福身:“妾身不敢冲撞圣驾,恳请告退,请皇上皇后容谅。”
皇帝手中玉球磨转而响,缓缓开口:“不是说已经见好了么?”
皇后不露痕迹看了皇帝一眼。
除了萧充衣,这屋里的人自然都知道皇帝所指。
如瑾露出被人当众挑明隐私的羞惭尴尬之态,憋了半日才用蚊子似的声音说:“是……原本已经见好了,前日不小心受了凉,身上不适,就、就又发作起来。以前郎中说过,这毛病是血气里带的,一旦身体稍有不妥,血气滞行,就会……就会加重。妾身从小身子弱,总有病灾,所以才久久不愈。适才冲撞了圣驾,求皇上开恩恕罪。”她深深埋着脑袋,似乎窘迫到极点。
皇帝抬了抬手:“这倒是个难缠的毛病了,回头找个太医好好瞧瞧去。”
“是。”如瑾应着,福身告退。眼见皇帝皇后都没有阻拦,她就带着吉祥出了殿外。走到太阳底下被明晃晃的日头一照,秋风一吹,方觉内衫后襟都被冷汗湿透了。
吉祥被她的紧张感染,附耳低声:“主子,您刚才怎么了?”
如瑾摇摇头,抬脚朝院外走去。廊下候着御前一众内侍,她在其中看见了张锁,猛然想起上元宫宴那一晚,被崔吉拷打的低等内侍嘴里吐出的实情……那次,就是这御前的张锁要冒旨将她带到僻静的春熙斋里去。
——早听说蓝泽家里有个厉害的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