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万没想到的是,尚未进入肃州城,没有同晋侯当面,竟先遇见一场下马威。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对身为礼令的单冲而言,被区区晋甲视而不见,无疑是奇耻大辱。
怒视绝尘而去的骑士,他满脸赤红,艴然不悦。怎奈对方打马如飞,速度疾如雷电,转瞬不见踪影。连长相都看不清,谈何拿下问罪。
“入城之后,定要质问晋侯!”单冲怒气难消,短暂的得意如昙花一现,很快被愤懑取代。
“此事需从长计议。”同车的刁泰开口劝道。他看向咬牙切齿的单冲,听着他的愤愤不平,心中所想却是执政的交代。
离京当日,执政秘见于他,亲口道:“天子固不可彻。封晋君侯伯,看似挑拨诸侯,实则为其增添助力。晋侯虎行狼心,在上京蛰伏九载,归国不久便大权独揽,非常人所能为。此去肃州,务必要果决行事,不可优柔寡断!”
每每回想这番话,想到执政的安排,想到对此一无所知的单冲,刁泰都不免心生寒意。
马车一路前行,车身不停摇晃,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单冲发泄不出怒火,对刁泰极为不满,甚至心生迁怒,冷笑道:“刁泰,你莫不是有二意,妄图背逆天子讨好晋侯?”
“休要血口喷人!”刁泰面色阴沉,认为单冲不可理喻。
单冲怒火中烧,不顾刁泰难看的脸色,继续道:“难道我说错了?方才的情形,你我有目共睹。王城旗帜在前,晋人却视而不见,足见其轻视上京,有悖逆之心!”
单冲认为自己有理,甚至咆哮出声。
见他越说越不像话,刁泰脸色愈发难看,眉心拧出川字。他意图制止对方,却见单冲现出狂态,分明有癔症之兆。
想到执政之前的话,他登时心头一跳,为免闹出更大的动静,当机立断掌击单冲颈侧,将其当场击晕。
“你……”单冲瞪大双眼,昏厥的最后一刻,神智短暂清醒,旋即落入黑暗。
刁泰及时扶住他,没有令他摔倒。听到车窗外的动静,扬声道:“无事,继续赶路。”
“诺。”甲士压下心中疑惑,打马回到车前,下令队伍加速前行。
车队全体策马扬鞭,将沿途商旅甩落身后。
随着行速加快,车身摇晃变得剧烈,开始发生颠簸。
刁泰放下单冲,确认他一时半刻不会苏醒,快速查看车内的杯盏香炉,果然在对方使用的茶盏上发现问题。
“药。”刁泰凝视茶盏上精美的花纹,双眼一眨不眨,眼前很快出现重影。盏上鸟纹似活过来一般,眼瞳处漆黑,近乎妖异。
砰地一声,茶盏脱手,残存的茶汤洒落在车内。
刁泰脸色发白,指尖微微颤抖。他用力攥紧手指,陡生对执政的畏惧。心悸如蛛网蔓延,又似藤枝疯长,将他牢牢缠裹其中。
他似落入网中的飞虫,明知死亡将近,却无论如何挣脱不开。
“执政,执政!”
刁泰咬牙切齿,脸色青白交替。
他以为单冲是设局的饵,压根没有想过,一旦事成,他也不可能独活。
如今恍然大悟,他却不能反悔,明知前方是万丈悬崖也必须纵身一跃,没有任何退路。
“为上京,为天子,执政真是呕心沥血,令人敬佩。”
刁泰冷笑数声,扫一眼正要醒来的单冲,忽然变得意兴阑珊。他不屑于再做伪装,索性靠坐到一旁,冷冷看着对方睁开双眼,神情一片茫然。
“发生何事?”单冲缓慢坐起身,察觉到脖颈刺痛,单手按住脖子,记忆逐渐回笼。他抬头看向刁泰,目光阴翳,却不复先前狂态,没有开口咆哮。
“事急从权。”刁泰言简意赅。
回想起方才的情形,单冲意识到自己出言无状,心中浮现一抹异样。他固然气愤,却不该这般失态,好似完全不受控制,发癔症一般。
思量间,单冲瞥见翻倒的茶盏,来不及开口询问,刁泰已将茶盏移开,解释道:“君方才昏倒,碰翻了此盏。”
解释合情合理,单冲仍觉得怪异,只是没有追究,点点头掠过此事。
两人各有思量,接下来的一段路都未再出声。
随着车队不断加速,两侧风景飞快向后退去。
傍晚时分,车队抵达肃州城,却被施工的队伍拦住,无法接近城门。
马车速度减慢,甲士在外禀报:“城外正在搭建祭台,道路拥堵,入城需绕道。”
单冲和刁泰各自推开车窗,刹那间声如潮涌,热浪扑面而来。
成排的篝火熊熊燃烧,烟气弥漫,浓烈的烟柱扶摇直上。
三座祭台拔地而起,似巨兽蹲踞平原。
火光照亮工地,赤膊的匠人往来穿梭,奴隶们喊着号子运来巨石,扛起一根根巨大的圆木,矗立在祭台四周。
同祭台相隔一段距离,等待入城的队伍排成长龙。
队伍尽头是巍峨的城池,城头飘扬旗帜,竖起成排火把。火光连成一片,在晚风中跳跃,照亮旗上的图腾,一只只玄鸟振翅欲飞,俯瞰苍茫大地。
“让开!”
吼声传来,上百头强壮的青牛拖拽大车,运送来专为祭祀准备的铜鼎。
三尊铜鼎并排而立,皆是四足双耳,高过一米。鼎口呈方形,鼎身铸有铭文,文字四周浮凸精美图案。自双耳延伸向下,玄鸟於菟各踞一方,象征晋越两国结成婚盟。
铸鼎的匠人从车上跳下,指挥奴隶搬运铜鼎,分别送到祭台之上。
豆是铸鼎的大匠,为铸成这三尊鼎,他日夜守在工坊,不曾踏出一步。如今鼎成,被绳索吊至高处,在火光下闪耀金辉,他不觉心情激荡。
这三尊铜鼎为其毕生得意之作,近乎要耗干他的心血。
“小心,升!”
宗和祝都在工地,监督三尊鼎送上祭台,中途不能有任何差错,不容许半点马虎。
砰!
第一尊铜鼎就位。
随即又是两声钝响,铜鼎全部运上祭台,过程相当顺利。
巫在火光下占卜,双臂高举唱诵巫言,当众抛出莹白的骨甲。
削薄的甲片从掌心飞出,天女散花一般。短暂滞空后落向地面,飞溅起少量尘土。
巫集体俯身在地,看清骨甲展示的图案,朗声道:“吉,大吉!”
婚盟大吉!
六名巫齐声高喝,声音回荡在夜空下,晋人无不欢欣鼓舞。
等待入城的商旅神情各异。有的面带喜色,和晋人同样喜悦,也有的面色微沉,不愉的神情短暂出现,很快就被隐去。
声音传入车厢,落入单冲和刁泰耳中,两人皆是心神不定,愀然不乐。婚盟大吉意味着晋越盟约牢固,对上京和天子而言,这绝非一件好事。
在欢呼声中,马车穿过人群,艰难抵达城门下,向守城的晋甲出示金印和铜牌。
“天子降旨晋侯,使者奉命前来。”
甲长查验金印和铜牌,确认来者身份,迅速向宫内禀报。
送信的甲士策马飞驰而过,哒哒的马蹄声响彻长街。
声音传入驿坊,惊动坊内众人。
田齐刚刚写完一封奏疏,准备再接再厉递送上京。听到斗圩禀报,斟酌片刻道:“城内飞马必有要事,去坊前看一看。”
“诺。”斗圩领命而去,脚步声消失在门外。
一墙之隔,公子弦也被惊动。
“发生何事?”他停下写到一半的书信,看向推门走入室内的门客。
门客向身后张望一眼,迅速合拢房门,走至近前低声道:“上京来使。”
“上京?”公子弦吃了一惊。
“来者乘安车,打王城旗帜,在城门前出示金印铜牌,定是天子遣使无疑。”门客出入有人跟随,行动不得自由。然近日城内热闹非凡,无需费心打探,从城民和商旅的议论中就能得到不少消息。
“其来所为何事?”肃州城距离上京遥远,天子不会立刻知晓婚盟。纵然知道,使者也不会来得如此之快。公子弦更倾向于使者早就出发,或为郑国之事?
“蜀公子齐在晋,屡次上疏天子,使者或为此来。”门客猜测道。
“田齐,贼徒,吾能得权,必杀之!”公子弦神情晦暗,想到宫宴当日田齐对他的叱骂,顿时怒上心头,手指用力攥紧,竟将笔杆生生折断。
“公子慎言。”门客看向窗外,低声提醒道。
公子弦丢开断笔,抬手捏了捏额角,勉强压下心中怒火,沉声道:“我猜不透晋君用意,设法早离为上。近日行事小心,不要再露出痕迹。”
“诺。”
门客也有此意,当即抛开上京来人,凑近公子弦耳边,低声道出私下里的安排:“暗甲伪装入城,婚盟祭祀当日正是出城的良机。”
公子弦点点头。
他离国至今,暗甲始终伪装跟随,一直未现于人前。除非万不得已,他不想动用这股力量。怎奈图谋落空又被晋侯所困,他不得不竭尽所能,设法离开肃州城。
“我自诩多谋,如今却至山穷水尽。”公子弦苦笑一声。
“公子,尚不到这般地步。”门客安慰道。
“算了,下去安排吧。”公子弦无意多听。听得越多,他越感到讽刺。
“诺。”门客不再多言,领命后推门离去。
月光落入室内,公子弦独坐片刻,起身行至廊下。
他扯下束发的玉簪,任凭满头青丝垂落。沐浴在清冷的月辉下,想到迫使他离国的兄长,忽然轻笑出声。
“我不是对手,若大兄遇上晋侯,孰胜?”
一念闪过,便如种子萌发,根植入脑海,再也无法移除。
月光笼罩晋侯宫,如银纱覆盖宏伟建筑。
南殿内灯火辉煌,轻快的乐声流淌,不时传出欢声笑语。
马桂匆匆行过廊下,在殿前遇见缪良和马塘,探头看一眼殿内,飞速道:“上京使者入城。”
马塘和缪良对视一眼,后者向传信的马桂颔首,躬身进入殿内。
不多时,乐声告一段落,舞人和乐人鱼贯退出殿外。
马桂被召入殿内,周身萦绕暖意,鼻端充斥轻盈的暖香。
“上京来使?”林珩的声音传来,听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