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纪婉青直了直腰背,正色道:“殿下,我有要事事欲告知与你。”
“嗯,何事?”
“皇后要挟我,要我为坤宁宫打探东宫消息,并在必要时,行不可告人之事。”
纪婉青选择了单刀直入的方式,直接了当将事情说出,两人并不熟悉,却对此事心知肚明,现在迂回不但没用,一不小心还很可能会有反效果。
她一贯表现聪敏,高煦也不意外,至于纪皇后的谋算,赐婚前他便有了猜了个八九,因此他并未出言打断,只挑了挑眉,静待下文。
“皇后说,她与太子不和,水火不能相容。”
在今天白日,纪婉青便已打好腹稿,如今徐徐道来,“她说,若我协助坤宁宫打探东宫消息,事成之日,她便安排了我换个身份另嫁。”
“那你如何作答?”高煦神色依旧不变,但黑眸微眯了眯,温和低沉的声音听着危险了几分。
纪婉青直视他,毫不犹豫道:“我说,母亲曾有闺训示下,一女不从二夫,既然婉青已归了东宫,此生自不作他想。”
她并非原生古代女子,当然不会有此等迂腐想法,但这并不妨碍她适时对太子表表忠心,毕竟她也没说假话。
果然,高煦很满意,他端起茶盏,撇了撇茶叶沫子,呷了一口,“说得不错。”
妻子对自己忠贞不二,话语掷地有声,没有男子会表现厌恶的。高煦观纪婉青的表现,明显没有背叛想法,他神色稍霁,“那皇后又有何等手段?”
据他对那女人了解,对方既然出手,必定有了足够准备,这事儿绝不会因为纪婉青拒绝而结束的。
有据老话说得好,世上最了解你的,往往并非你的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果然,高煦话罢,纪婉青便蹙起秀眉,“她以我的胞妹要挟于我。”
她俏脸沉了下来,将皇后隐晦的威胁话语复述了一遍,末了蹙眉道:“我妹妹出京抵达边城后,曾给我来过两次信,说一切如常,并无异处。”
“郑伯父袍泽亦无传信抵京。”这就说明,郑家还是风平浪静的。
换而言之,纪皇后的人潜伏很深,危机虽就在左近,但恐怕短时间内,并不能轻易被排查出来。
“殿下,我父母兄长已不幸亡故,世上仅遗妹妹一血亲,若因我之故,让妹妹遭遇不测,他日九泉之下,我亦无颜再见父母兄长矣。”
纪婉青对妹妹是真情实感,话到此处,难免真情流露,她美眸带一丝黯然,伤感痛意难掩。
“既然你如此看重胞妹,为何不答应她?”高煦声音听不出喜怒,侧目看向炕几另一边,目光淡淡。
纪婉青倏地抬目,直直盯着他的黑眸,朗声道:“我虽为女子,但亦言出必行,既已起了誓决不背叛殿下,那岂有背誓之理!”
她下颌抬起,话语掷地有声,这么一个刚性女子让人赞赏,高煦抚掌击节,“好!”
妻子从未打算背叛自己,一切坦言相告,这次谈话取得了高煦先前预测的最满意结果,他既然没有失望,便立即主动提出解决方式,“你莫要慌张,孤立即派人往北,仔细查探一番,将人找出来。”
其实,早在刚被赐婚时,高煦便密切关注起未来太子妃,以及她身边亲近之人,其中,便有纪婉湘。
先前,纪婉湘随夫家一同离京,他底下的人也跟了过去,既是保护,也含有监视作用。
因太子妃位置敏感,派出去的都是一流的好手,这些人技能满级,身手不凡且观察力敏锐,跟边城己方人接头后,便安排了适当身份,在郑家周围扎下根来。
这样的情况下,郑家附近有什么异常,绝对是瞒不过人的。现在问题来了,这些人每月的固定情报,并没有说发现不妥。
高煦并不怀疑自己属下的能力,只是由此可见,皇后的人隐藏极深,很可能是收买了军户区的原住民。现在,面对这些最少在边城扎根一代人的军户,排查难度相当大。
他蹙眉,“皇后与你说话时,话语可有透露些许端倪?”
“皇后很谨慎,言谈间,并未涉及丝毫具体部署。”纪婉青苦笑摇头。
其实,皇后最胸有成竹的地方,就是这一点,哪怕纪婉青求助太子,在短短几天的考虑时间里,这边也无法查出什么。
若纪婉青若真选择这么做,那她所面对的局面将更加尴尬。妹妹出意外就不说,若是没出意外,那她也是黄泥掉裤裆,坤宁宫眼线的嫌疑将挥之不去。
这种情况下,只要纪婉青是个聪明人,又看重妹妹,她必然会选择悄悄答应的,然后对皇后阳奉阴违,既敷衍了坤宁宫,又保住了自己与妹妹。
这就是皇后暂时的目的了,纪婉青不是真心没关系,打算敷衍也没关系,因为只要上了贼船,她就有办法慢慢迫使对方走下去,不得不越踩越深。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高煦凝眉,“你先敷衍着皇后,待孤将这危险排除,再做打算。”暂时只能这么行事了。
纪婉青思索片刻,轻轻摇头,“殿下,这并非长久之策。”这点二人心知肚明。
“我妹妹要在郑家过日子,不能负累夫家太多。”否则多深厚的情谊,也会被消磨殆尽。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
昌平帝年不过四旬出头,夺嫡不知要持续多久,这次麻烦解决了,还有下次,防不胜防,除非把郑家彻底藏起来,否则无法根治。
郑家能答应吗?
这当然不可能的,郑毅需要建功立业,重新支撑门庭,下面还有弟妹需要成家立业。这般麻烦不断,恐怕时间长了,纪婉湘只能落得一个被忍痛休弃的下场,郑毅不肯,还有郑母在。
纪婉青若连累妹妹至此,他日九泉之下,如何还有颜面去见父母兄长?
“殿下,我贪心,既不愿背弃殿下,也舍不了妹妹,日间百般思量,得了一法。”纪婉青深吸一口气,终于说出了今夜谈话的重点。
“你有何法?且细细道来。”高煦挑眉,有些讶异。
“殿下,我欲将计就计。”纪婉青目光坚定,显然对这计策已反复思量过,把握不小。
“既然皇后以胞妹要挟于我,逼迫我为其办事并打探消息,让我进退两难,我何不将计就计。”
纪婉青挑唇冷笑,“我假意答应下来,为皇后打探一些清宁宫表面消息,实际则反深入敌营,为殿下探听坤宁宫诸事。”
“如此一来,既能解如今之危,又能彻底保妹妹一家日后安稳。”
谍中谍,计中计。
这是纪婉青思索了几个时辰后,想出的唯一方子。
她与太子成婚不过两三日,表面的和谐,根本不足以托付信任。
况且,将自己与妹妹一家的命运,彻底交托到别人手里,并不是她一贯的行事作风。
太子是储君,图谋的是登顶大事,如今两人无利益冲突,要他出手保护妹妹一家不难,只是日后的事情难说得很,万一发生变故,纪婉青并无信心让高煦偏向她。
这世上或许没有永恒的感情,但却有永恒的利益,纪婉青认为,让自己有一些实际用处,会远远比所谓夫妻情分牢靠得多。
况且,太子现在确实只有她一个女人,那么以后呢?谁能保证?
对比起把未来寄托于期盼,纪婉青更喜欢做两手准备,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日后,只要她从皇后一边得到消息,给高煦带来好处,想必他也会乐意松手,将合适的讯息交给她,从而使皇后满意。
此一举共有三得,一来破了纪婉青目前困局;二来,纪婉湘那边的问题,也一并彻底解决了。
三来,纪婉青在宫里,便算彻底站稳脚跟了,再也不复如今前恐狼后怕虎的局面。
最后一点很重要,太子目前看着倒还行,只是这一两天功夫,谁能保证什么。她在宫外固然有父亲留下的诸多心腹,但进了宫后,这些人力物力便无法起到作用了,一道高高的朱红宫墙,将皇宫内外彻底隔绝开来。
退一万步,就算太子肯始终如一偏向她,她依旧危机不少。毕竟,后宫是纪皇后地盘,纪婉青一旦拒绝了对方,她每日前往坤宁宫请安时,能出的幺蛾子多得去了。
她总不能每天称病。
不稳住皇后,她根本没办法进一步保护自己。
纪婉青白日想了很久,这谍中谍之策,为了妹妹一家倒是其次,更重要是为了她自己。
“婉青无能,为殿下带来许多麻烦,如今有了一个机会,可略尽绵薄之力,万望殿下准许。”
她目光灼灼,直视高煦。
第二十五章
纪婉青并非鲁莽之人, 她仔细分析过东宫与坤宁宫现状,最后, 才定下这个计策。
东宫如今势力根深蒂固,皇太子于朝堂上下声望渐高, 但是在面对纪皇后一党时,却还有一处明显的短板。
纪皇后封后十多年, 在高煦成长起来之前, 她便已培养起一大批心腹。这些人手不但让坤宁宫水泄不通,甚至还延伸到魏王陈王身边去, 让高煦难以将探子眼线放到他们身边。
这么一来,便无法第一时间获得对方的大小消息,从而推断出纪后一党的各种谋算了。
纪婉青这个计谋刚好能弥补这一空缺。
当然, 皇后肯定不会信任她, 但她需要的也不是信任,毕竟坤宁宫若有所图谋, 便会下达命令。届时, 从这个命令里, 便能推测出很多蛛丝马迹。
更有甚者,高煦可以通过纪婉青, 向坤宁宫传递各种似是疑非的消息, 或九分假一分真,必要时,能起大作用。
皇后欲一步步将纪婉青引入歧途,让她泥足深陷, 届时明知山有虎,却不得不向虎山行。
这其实是把双刃剑,深入敌营,如果她足够敏锐,哪怕对方百般隐瞒,她还是能获悉很多端倪的。
“将计就计?”
高煦并非寻常人,一眼便看清其中关窍,他霍地抬眼,眸光锐利,直直看向纪婉青,“你是要当这眼线中的眼线,表面为皇后探听清宁宫消息,实际上,则是反过来要为孤深入敌营?”
他并非需要妻子涉险帮忙夺嫡的无能男子,此刻之前,高煦全无此念。只是,如今事涉纪婉青,她根本无法脱身。
既是这样,高煦也不是迂腐之人。
这谍中谍之计很大胆,但是若运用得好,能解决他一大难题。
不过这么一来,却引出了另一个重要问题。既然纪婉青能为他当谍中谍,那么反过来,为坤宁宫当也不是不行。
高煦身处敏感高位多年,第一时间,便看清最关键之处,他看向纪婉青的眼神,多了一分审视。
观纪婉青几月来的行事,以及此刻计策,高煦不怀疑她的能力。而纪皇后以胞妹要挟于她,她摒弃前嫌,倒向对方的可能性也不大。
只是世事无绝对,若坤宁宫开出的筹码够大,谁能保证?
高煦眼神锐利而幽深,不动声色间,气氛已瞬间紧绷起来,比刚开始时还要更甚。
纪婉青轻叹一声,这就是信任不够所致。
不过也不怪他,毕竟她亦如此。盲婚哑嫁,刚结成夫妻没两天的男女,涉及到这么敏感的问题,谁能没心没肺彻底信任对方?
不过高煦的表现,明显并不反对她的提议,这就很好了,毕竟人不能太贪心,她坦言,“我知殿下未能彻底信任婉青,此乃常理,待时日长了,殿下便见分晓。”
“我父亲姓纪,生前却拒绝支持坤宁宫,我身为人女,绝不会违逆父亲之意。况且如今皇后胁迫于我,我更不可能供其驱使。”
末了,纪婉青直接说出最关键之处,“且清宁宫前后殿壁垒分明,殿下不允许我知道的事情,我根本无从知晓。”
她态度坦荡磊落,将关键问题看得很清楚,心明眼亮,比高煦先前估计更甚。
二人对视片刻,他道:“孤并非虚妻子涉险之人,只是你执意如此,孤也不反对。”
纪婉青终于得到他的正面答允,大喜,朗声道:“婉青定不负殿下厚望!”
此事尘埃落定,她发现自己是喜悦的,不单单有解决自己与妹妹困境的高兴,其中还另夹杂着一丝别样兴奋与雀跃。
她恍然,原来自己热衷于当一个被父母娇宠的小女儿,却并不喜欢当个贤良妇人,默默伺候夫婿,大半辈子只能仰人鼻息生存。